那些数不清的阴森恐怖不可被视为纯然的想象—— 但就像陪着阿弗拉斯布顺奥克苏斯河航行的那些魔鬼,它们必须沉睡,不然它们会吞噬我们—— 必须让它们沉睡,不然我们将灭亡。

    —— 爱伦·坡 《过早埋葬》

    一

    我叫余涣箐,曾经是个可怜巴巴的半文盲、流浪汉、叫花子。我本以为我的一生都会在漂泊中度过,可就在不久前,我的流浪生涯被彻底终结了。

    当时,我阴差阳错地来到了偏居豫南一隅的小城离阳,又更加阴差阳错地来到了坐落于离阳城郊的私立女子大学—— 紫凌书院。在这里,我结识了两个神秘兮兮的女孩子,一个是被我喊作“小丫头”的周风雪,另一个是人称“n’tss-kaambl的修女”的索秋渠。我从此失去了很多,也得到了很多。我不再是我,甚至我从前的肉体也被摧毁。现在的我被紫凌书院的人们称为“神子”,大意就是“神经病的儿子”,呵呵。

    是的,我已经不再是人类了。

    我是一个触手怪。

    “霍,还不错嘛。”

    小丫头不以为然地夸我一句,算是对我修炼成果的肯定。

    成为触手怪已有一个多月,我逐渐掌握了变形的诀窍,一连几天维持人类形态都不成问题。可小丫头就是舍不得夸我一下,刚才这句“还不错”已经是最高褒奖了,感动得我直流鼻涕。

    “以后你可以出去为我办事喽。这样吧,索秋渠!”

    听到小丫头的叫喊,索秋渠小步快跑而至。空无一物的眸子,奴隶般的举止,机器人似的动作……都是装出来的?自打去教学楼的那个夜晚以来,我再没见过索秋渠非痴呆的样子。我也曾私下里和她说话,但她总假装一句都听不懂。是不是小丫头那个“什么都瞒不了我”吓到她了?

    “……去把神子大人的专车带来……”小丫头对索秋渠下令。

    专车?!我乐得一蹦三丈高。活这么大只骑过自行车、电动车,四个轱辘的实在想都不敢想。小丫头居然给我准备了专车?我禁不住热泪盈眶,小丫头对我真是太好了,一生一世无以为报啊!!!

    索秋渠回来得很快,走进大教堂时,双手把着一辆……自行车!墨绿色,大横梁,二八轮,老旧得跟从马王堆里扒出来的一样……

    我当即晕倒。

    “切,心理承受能力这么差。你以为我会送你一辆布加迪么?知足者常乐呦,我的好狗狗。”小丫头笑道:“可别小看这辆自行车呦,它是我奶奶年轻时的坐骑,全锰钢车架,和坦克一样结实;双层内胎,没气了也照跑不误。它是你的了,好狗狗!”

    果然,在这个残酷而无意义的宇宙中,一切希望都只不过是幻影。我哭……

    “我饿了呦,好狗狗。”

    “……知道了,我这就去觅食……”正好试试车子……

    “今天我想换换口味。”

    “啥?”我没听错吧?

    “我想吃奶油蛋糕。草莓的。”

    大辣突然变大甜,肚子受得了么?而且书院食堂里没有西点,要吃蛋糕只能出校门去买。“那个……我没钱,你有么?”

    “请女孩子吃块蛋糕都做不到,真受不了你啦,笨狗!哼……”

    一张崭新崭新的百元大钞如落花般飘落。我射出触手当空接住:“那有什么办法,我是你的狗啊,好妹妹,我可全靠你养活我哩,嘿嘿。”

    “赶紧死出去!”比砖头还厚的书本雨点样打来。我推着车子抱头鼠窜,拼了老命才逃离小丫头的狂轰滥炸。嘿,不管怎么说,有个自行车确实方便多了,起码比走路省力气。我优哉游哉蹬着车晃出校门,柔和的晨曦沐浴在门卫大哥的鼾声里,这景象真是和谐到了极点。

    且慢,说和谐还为时尚早。我刚骑出校门没多远,一件从没在此地见过的东西便极不和谐地跃入我的视线了。那是停在路边的一辆黑乎乎的奥迪r8,挂着军方牌照,发动机没响,车里纹丝不动坐着两个穿黑西装的彪形大汉。我立刻“吱”的一声刹住车轮,第六感告诉我,这辆车绝对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幸好我现在是人形,否则天知道会出什么事。

    一看到我,车里的两个人便打开车门下来,路线笔直地逼近我。他们想干什么?以我现在的实力,杀掉三五个人类不算难事,但那样肯定会给书院带来麻烦。静观其变吧。

    “早上好,校长先生。”

    其中一人走到我面前很随意地敬了个军礼。他岁数不大,长相有七分搞笑,还有三分穷凶极恶,黑西装周周正正地捂在身上,捂得他脸上满是大大小小的汗珠。

    “请问你是……”我心知他认错人了。可我毕竟是紫凌书院的一份子,这种情况下还是先探探对方来意为妙。

    “我是中央军委特派员赵林杰。这位是我的同事聂蚺上尉。幸会了,许冰先生。”他掏出军官证亮在我眼前。赵林杰上校,貌似来头不小。中央军委的人来这儿作甚?原来那个老色鬼校长叫许冰啊。我正满脑袋意识流纵横呢,赵林杰已经麻利地收起军官证,一本正经地对我说:“事态紧急,我们希望得到您的帮助。”

    “等一下,”一想到得知军事机密可能性命不保,我慌忙一摆手,“我不是许冰校长。你们认错人了。”

    赵林杰好生奇怪:“不是说紫凌书院里只有许校长一个男人吗?要说你是女的……你也太丑了……”

    “我操,你他妈脑残啊!有长我这样的女人吗?!只有一个男人那是从前,现在有我了就是两个男人了,两个!”我直想抡圆了车子把他砸到地球那一头去。

    “原来不是……”赵林杰眉头一锁:“你能带我们去见许校长吗?”

    “对不起,我和他有仇。”

    “有仇?……请问怎么称呼你?”

    “我叫余涣箐。剩余的余,涣散的涣,箐是竹字头下边一个青色的青。”

    “余涣箐同志,我代表党,代表国家,代表全国人民请求你的帮助。”赵林杰只差没给我跪下了。看他的表情,不要说我,恐怕换谁都会以为世界大战迫在眉睫。

    “我知道和许校长一样管事的人,行不行?”带他们去见小丫头如何?

    “只要管事就行啊!”赵林杰大喜。

    我就不明白了,要找人进去找呗,干嘛守在校门外不动呢?要是今天我不出门,其他人也不出门,他们就这样一直等下去么?还“紧急事态”,只怕黄花菜都凉了。“把车停外边,你俩走路进去,我来带路。对了,请稍等几分钟,我有点事要办。”

    小丫头的蛋糕还没买呢。这才是真正要命的事。

    我尽量带他俩走最偏僻朴素的地方。倒不是怕他们撞见学校师生,主要是担心他们被雕塑、壁画和建筑物弄疯,所以不得已饶了些弯路。这两人一路上小心谨慎战战兢兢,好像生怕有什么东西从树林里或地底下冒出来将他们拖走。我偶尔跟他们说两句话,他们也对我恭敬得了不得。军人怎么能是这样子呢?我就看不出紫凌书院有什么可怕。

    “余同志是做什么的?”赵林杰试探着问。

    是啊,我算是干嘛的?“图书管理员。”顺嘴胡诌吧,反正也差不离儿。

    “那……我们这是要去……”

    “图书馆。”

    又走了将近二十分钟,目的地终于到了。我推开大教堂大门,把车子摆在门厅里,带他俩走进中堂。索秋渠正吃力地搬着一大摞书从楼上下来,大约是被我们的突然闯入吓了一跳,书“噼里啪啦”地落了一地。

    “要不要紧?”我匆忙放下蛋糕赶过去帮她捡书。索秋渠装得实在是太逼真了,那些拿了奥斯卡奖的演员见了她真该愧死。

    “竟敢带俗人回来,胆子越来越大了你。”小丫头在楼廊里抱怨道。

    “他们说是中央军委的人,有要紧事找校长。所以我就带他们来这儿了,我想你说话其实比校长更管用吧。”

    “你想干嘛啊?他们要找校长就带他们去呗,干嘛要来烦我?”

    “我和校长有仇,你又不是不知道。”

    赵林杰和聂蚺目瞪口呆地看着我和一个不见踪影的小女孩斗嘴,“惊诧”二字清清楚楚写在脸上。紫凌书院对俗人们来说一定充满了惊奇,而小丫头周风雪又是紫凌书院里最令人惊奇的存在,他们弄不清楚状况也情有可原。我帮索秋渠收拾好书,回头招呼二人:“好了,过来随便坐。我介绍一下,楼上那位是这所学校里最有权势的人—— 周风雪大小姐。你们有事可以直接跟她说,她比校长大人厉害多了。”

    “你不是在耍我们吧,余涣箐同志。”赵林杰神色愠然。要说小丫头这样的小女孩会有什么发言权,我觉着赵林杰肯定不会相信。

    “……霍,好像看不起我哦,你这个愚不可及的俗人。”小丫头的矛头转向赵林杰了:“让我猜猜看,唔,一定是离阳附近县里的山区出了状况对不?深夜的嗡嗡声,莫名其妙失踪的人畜,深不可测的神秘隧道……”

    “对啊对啊,没错,你怎么知道?”赵林杰一下子大叫起来。

    “这算什么呀,按日子掐也该是时候了。”小丫头压根儿没当回事:“我还知道你们昨天夜里就到这儿了,结果实在太害怕,所以始终呆在学校外面不敢进来。你们这也算军人么?真丢人。”

    赵林杰的脸红到了脖子根:“……既然你什么都知道,那能不能……”

    “帮你们吗?”小丫头索然寡味地说:“我本来不想理俗世中事的,不过难得你们大老远跑来,又在外面熬了一夜,就帮你们一次吧。下不为例。”

    “真的?太好了!感激不尽感激不尽!只是不知道小姐有什么……”

    “慢着,”小丫头说道,“谨慎起见,你还是把详细情况说来听听。我虽能猜出个大概,具体的却没法了解。这一次出事的地方在哪儿?离募县还是兑泽县?”

    “离募县的山区。况状最开始出现是在08年10月中旬……”

    “哦?那不是neo(近地天体)8ta9d69即小行星2008 tc3在苏丹上空爆炸后不久么?”小丫头的掌故信手拈来。

    “……小姐学识渊博,我不知道有这回事……”赵林杰摇头道:“总之,从那时开始,离募山区出现了好多怪事。当地人开始频繁见到会变色的光点飞过夜空,伴有奇怪的嗡嗡声,但没人能形容出到底是啥颜色和声音。大约过了一个多月,附近陆续出现了人畜失踪案,呃,‘据不完全统计’,从08年12月到09年6月,离募县及周边地区先后有17人失踪、63头牲畜下落不明,闹得人心惶惶,公安一筹莫展。后来在09年底,离募县山里找着了一位失踪村民的尸体,尸体状况很怪,从头到脚都很完好,没外伤,也没中毒症状,就是大脑不见了,凭空消失了,脑壳里空空的。这就很蹊跷了嘛,脑瓜骨好端端的,皮肉、毛发都没有半点儿损伤,偏偏脑子没了影儿,这咋可能呢?就算是被人摘走的,摘脑子的人又是咋把脑子取出来的呢?据法医说,死者的脑壳内部刮得十分干净,简直像经过了精密的外科手术。说来说去,直到现在都无法确定死因,算是成了悬案。”

    听赵林杰这么一说,我怎么联想起美国历史上那些奇怪的屠牛案了呢?

    “这还不算完。”赵林杰接着说:“今年年初我们介入了此事,在当地武警和公安机关配合下对离募山区展开了搜索。一个星期下来又发现五个死人,情况和第一个一模一样,没有外伤,没有中毒,就是大脑消失。就在搜索行动结束之前,几位同志突然和我们失去了联系。他们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发现一条隧道。’然后无线电就断了。我们只找到了他们的遗体,死状惨得要命,满地血浆和尸块,好像炸弹在肚子里爆炸了一样,整个人完完全全碎掉,骨头都炸得稀巴烂。现场有交火的痕迹,他们枪里的子弹全打光了。可是没留下任何别的死尸,也没有脚印、指纹、毛发之类的线索。我们也没找到什么隧道。大致情况就是这样。”

    “所以就来找我们了?”小丫头冷笑一下,仿佛胸有成竹。

    “你知道怎么回事?”我心里多少也有点数,但还不敢肯定。

    “我当然知道。小事一桩小事一桩,好狗狗,你去帮他们处理此事吧。”

    “什么?”我不禁大惊:“我去?我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白痴啊!我去了能有什么用?”

    小丫头一跺脚:“真啰嗦,让你去你就去嘛。这种程度的对手,你去就绰绰有余啦。小菜一碟小菜一碟。军人同志,这件事就让余涣箐随你们去好了。别看他貌似书生,降妖捉怪很有一套呦。”

    “真的?”赵林杰热情万分地与我握手:“兄弟,你是我亲兄弟!”

    “且慢!……小丫头你不是在耍我吧?”我慌了神,因为小丫头似乎是动真格的要把我送上前线:“我要是去了,谁给你端吃端喝,谁陪你说话解闷儿,谁……”

    “死狗,有点儿志气行不行?军人同志,请你们先出去等一会儿,我有事要给余涣箐哥哥交代一下。”

    赵林杰和聂蚺乖乖退出大教堂。大门关闭。

    “小丫头,”我心里一百个不情愿,“就算你再怎么崇拜古代斯巴达妇女,也用不着这么急着把狗狗我送去冒生命危险啊。”

    “狗狗是outer theaology之子,怎么可能连区区异界怪物都斗不过?放心大胆去呗,妹妹我等你凯旋就是。”小丫头此刻一定在偷偷坏笑。

    “……理论上确实如此,可你看看现在的我,刚刚学会变形术,而且还只能变人。战斗之类的我想都没想过啊。”

    “不是你不能,是你不敢。好狗狗呦,神子可是不死之身耶,你有什么好怕的?”

    “拜托,我对‘神子’二字一点实感都没有啊,我总觉得我还是个普普通通的人类,别说枪林弹雨了,就是医生的针管我都害怕。那些怪物也许没办法杀掉我,但我还是会很疼啊。”

    “切,你现在连生物都不是了,怎么会疼?痛苦是自己想出来的,忘记就好了。”

    “……说得容易。那你把yith人的武器借我一件,借我我就去。”

    小丫头沉默了。过了三五分钟样子,她以命令的口吻对我说:“你上来。”

    叫我上去?她这会儿不怕见我了?我心怀忐忑地从大楼梯跑进楼廊,和从前那次一样,小丫头隐身在楼廊尽头的阴影中,瘦小的身体只有个隐隐约约的轮廓。

    “你过来。”她又说。

    “你叫我过去?”

    这么反常,会不会是什么阴谋啊?比如把我骗到跟前再一脚踹到月亮上之类的……我做好防御和逃命的准备,小心翼翼地走进她。这次能看清小丫头的脸么?我既兴奋又害怕,紧张得后背、手心全是汗。愈发近了,小丫头就在面前,这一回她没有躲在书架后边,而是挺直了腰板直面我。她的个子好小,至多到我胸口处,体型娇小玲珑,白色的洛丽塔洋装像奶油蛋糕一样甜美可爱。遗憾的是她正好站在光线的死角里,我依旧看不见她的面孔。高侧窗照入来的阳光完全罩住了我,晃得我睁不开眼。

    “我上来了。”我喃喃地说:“你不会是……”

    宛如突破混沌的白色火焰,又如满空飘舞的雪片,来自黑暗的娇巧身影扑在了我胸前,小小的,那么柔弱,无力得浑然一堆花瓣随风打在我身上。我正惊骇得不能自已,一股醇厚甜蜜的触感便贴上了我的嘴唇。少女的吻将我彻底融化,尽管只是电光石火的一瞬。

    我呆呆地立在那儿,不知过了多久。小丫头徐徐退回黑暗中去,只留下我独自恍惚于灼目的阳光里。

    “……这个吻能解开施加在你身上的封印。现在你可以使用神子的力量了,当然只是在万不得已的非常时刻。至于那是何种力量,还需要你自己去发现……”

    小丫头转过身:“你下去吧。”

    小丫头对我施了魔法,用那个吻。少女芳唇那甘美的触感仍然萦绕在我嘴上,温柔得仿佛直接吻在了我心里。我激动得脊柱都在痉挛,小丫头居然吻我了,这下死而无憾了!我飞身窜下楼去,身轻如燕,宛如疾风,却听见小丫头不太放心似地说:“……让索秋渠和你同去。虽然人已经废了,可毕竟是elder theaology的修女,多少会有些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