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后。

    镜中的自己根本就是换了一个人,枯槁憔悴,瘦骨嶙峋。伊斯欧德苦笑一下。他的心,他的灵魂,他的生命,都被茵苔萝佩带走了。

    已经无法再忍受了。

    已经不用再等待了。

    今夜,一切都将结束。

    谢姬娜大教堂门外的广场上,一桌桌丰盛的宴席早已备好。伊斯欧德跟随父母步入大教堂石柱林立的壮丽中堂,与众来宾一同就坐。中堂里灯火通明,金碧耀眼。人们一言不发,肃穆得像是在出席葬礼。没有牧师,没有圣经,祭坛上空空如也。拉芙克莱芙和华特利两家的婚礼是怎么个流程?

    你这是自取灭亡。

    我知道。

    你没有胜算的。

    我知道。

    那你还这样义无反顾?

    我不知道。

    也许我就是在寻死也不好说。伊斯欧德心想。看到我瘦弱成这样,父母居然问都不问一声。我的存在从一开始就是错的吗?不,我现在找到了存在的意义,那就是茵苔萝佩。为了她,为了我存在的意义,我必须这么做。

    “茵苔萝佩·拉芙克莱芙小姐到!”

    随着阍者的一声高呼,灯火齐灭,大教堂瞬间陷入了黑暗的无底深渊。南大门吱吱嘎嘎地开启了,宾客们黑压压、乌沉沉、齐刷刷地起身回望。怀着满腔跳踔不已的渴望与激动,伊斯欧德跟着大家一起起立,转身,回首,望向徐徐敞开的南大门。跃然入目的东西令他目瞪口呆。

    从南门进来的是一支鬼魂似的队伍,他们排成两列,穿着黝黑的长袍和斗篷,戴着黑铁锻打成的鸟喙形面具,全身上下只露一双红通通的眼睛。他们簇拥着一辆四轮推车,车上燃满了绿莹莹惨兮兮的烛火,中间竖起一具三轴四臂十字架,几乎与大门等高,只能勉强推进来。茵苔萝佩·拉芙克莱芙,那位体态玲珑的娇小少女,通体被黑暗如死的晚礼服式洋装紧紧包裹,幽蓝的眸子空洞涣散,两手拷着铁镣,惨白的双脚软绵绵地耷拉着,像具尸体一样吊挂在十字架正对前方的一个臂上。她娇嫩的手腕早已勒出了斑斑鲜血,顺着光洁的臂膀流淌下来,将漆黑的洋装渲染得更加诡谲阴森。

    “赞美至高无上的主!赞美主的女儿!赞美熵姬!”

    第一个振臂狂呼的,正是廷达罗斯家的家主,伊斯欧德的父亲。于是众来宾一齐狂热地呼喊起来,赞颂着某些黑暗亵渎的名讳,直至声嘶力竭、嚎啕涕下;不少人激动得当场昏厥过去,倒在那里翻着白眼不停抽搐。往日风光无限的老爷、夫人、小姐、少爷,此时此刻全变成了歇斯底里的无脑狂徒,舞蹈着,嚎叫着,啜泣着,哀求着,疯狂地撕扯掉自己奢华的衣裙,狠狠抓挠着、啃咬着自己**的肉体,血珠飞溅,甚至迸到了伊斯欧德脸上。

    十字架被推上了祭坛。腥臭的劲风穿堂直入,茵苔萝佩像一只破败的风铃,在半空中颤抖摆曳。

    “打开她!”不知是谁一声长嗥。

    “打开她!”所有人随之齐声长嗥。

    此起彼伏的呼嗥之中,一个带着鸟喙面具的黑色人影走向祭坛,高高举起一支十字形的颀长矛枪,准确地刺入了茵苔萝佩的心窝,将她当胸洞穿,死死钉在了十字架上!

    短暂的惊骇之后,伊斯欧德心底爆发出一阵惨痛的哀号。他不知道自己喊出来没有,就算喊出来也没人听得见。人影倒持着那支乌黑的矛枪,仿佛一团舔动毒信的黑色火焰,在少女单薄纤弱的身体上恣情施暴,拔出,刺入,再拔出,再刺入……直把那鸦羽包裹下的肉体戳得像脓酱一样。妖艳的血水从祭坛台阶上逐级淌下,洋装轻飏的碎屑染满了血迹,无助地飘零飞舞,仿佛一群暗红的蝴蝶。人海的疯狂达到了顶峰,喊叫声震荡着无限宏伟的谢姬娜大教堂。

    伊斯欧德想救她,却像被施了定身法一般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茵苔萝佩的存在灰飞烟灭。这一切已经超出了他的理解力,更超出了他的承受能力。大教堂里一片昏暗,令人打呕的异样光芒从五彩玻璃窗透射进来,在地面上映出癌肿样的各色光斑。大教堂活过来了,一切都变得像是生物的腐尸、脏器!一队队立柱化作肉质的巨树,树冠万梢千枝浓荫广覆,把那由肋骨拼成的巨大穹顶擎举在高不可及的空中。墙壁也是一样,那哪里是墙壁啊,分明是脓疱、腐肉、肺泡、血管……到处都长满了绒毛似的肉芽,一层层,一片片,蠕动着,伸缩着,滴淌着黏液!只有地面是光滑平整的,像镜子一样泛着恐怖的金属光泽;那些透进光来的也不是什么彩画玻璃窗,而是血淋淋的、不停搏动的肉膜!

    “……安诺恩·华特利,时间、空间与无限维度之子,我们将主的女儿敬奉于您,助我等脱离尘世苦海,沐浴主的恩宠……”

    几滴黏液砸在伊斯欧德脸上,迫使他本能地抬起头来,望向正上方的穹顶。穹顶活了,树冠在摇曳,肋骨在错置,一切都皮开肉绽腑脏翻涌。渐渐地,从近乎沸腾的穹顶中心徐徐垂下无数触手,又多又乱恍如一蓬头发,又如巨型水母数以千计的触须。那些触手越来越长、越垂越低,形如压城欲摧的可怖乌云,缓缓伸向十字架上茵苔萝佩余温尚存的尸身。

    难道,你在乎吗?

    她不是这样问过我了吗?现在回想起来,当时她分明是在向我求助啊!温柔的话语,哀伤的笑靥,她一定早就知晓自己的命运,哪怕在她面前的仅仅是一个软弱无力的小角色,哪怕这一点点微渺的希望迟早会被绝望吞噬,她还是在抗争与放弃交织成的纠结下问了我,问我是否在乎她!可恶,可恶,可恶!她爱海上的日出,爱那些美好的事物,不就仅此而已吗?她犯了什么罪,为什么一定要杀死她,用这种残忍至极的手段,还要把她献祭给挂着华特利名号的怪物?!我不是已经发誓要向她跪倒,向她起誓,向她表白爱慕了吗?我真没用,我真恨我自己!

    “茵苔萝佩!!!—— ”

    伊斯欧德一声大喊。狂热的人海刹那间平静下来,所有人都异讶地看着他,无数目光中潮涌而来的震惊与敌视令他不寒而栗。

    “你干什么?”父亲厉声质问道,表情恨不得把他活活吃进肚里,

    “茵苔萝佩!”伊斯欧德不理他,依旧自顾自地向祭坛上高喊:“我爱你!我向你起誓!”

    “混蛋!”一记恼羞成怒的耳光将他打倒在地,半张脸都好像被烧红的铁棒滚过一样。父亲,母亲,所有人,眼中全都闪着攫取的光,仇恨,愤怒,还有饥饿。

    ……他们真的想吃了我……

    手持矛枪的人影走下祭坛,朝他咄咄逼来。血从枪锋上淋淋滴下。大教堂里静得像坟墓。

    “……我是伊斯欧德·廷达罗斯,”伊斯欧德挣扎站起,“你们这些怪物,来吧!杀了我吧!”

    我不会再逃避了。茵苔萝佩死了,我的存在再也没有意义了。与其这样庸庸碌碌地活着,我宁可随她而去。

    “真的吗?”

    茵苔萝佩银铃玉盏般的话语突然响起。包括伊斯欧德在内的所有人都禁不住倒吸一口凉气。他们战战兢兢地循声看去,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见茵苔萝佩·拉芙克莱芙竟然睁开了幽蓝深邃的眸子,并且稍稍抬起飙满鲜血的面庞,直勾勾地注视着伊斯欧德。

    “那就向我起誓!”茵苔萝佩高声下令,喷薄而出的气场之强大,足以令世间的任何帝王黯然失色。就连原本伸向她的触手群也畏惧了,退缩了,犹犹豫豫地朝穹顶收束回去。伊斯欧德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便听见“咔”的一记金属断裂声,束缚着茵苔萝佩手臂的镣铐与锁链瞬间崩溃;娇小瘦弱的她从十字架上翩然落下,在凄冷的夜风中襟飘裙舞着,轻轻驻足于血海一样的祭坛之上,好似降临凡间的至高女神。

    大家全呆住了。楚楚可怜的少女向他们缓缓走来,可爱的脸庞如人偶般精致,纤弱的肢体如雕塑般柔润,优雅的步履如孤月般高傲;一袭黑色洋装仿佛用血水洗过,支离破碎的,再也遮掩不住她纯洁无暇的完美肉体。刚才还凶神恶煞的人们一时间魂飞魄散,“扑扑通通”的纷纷跪倒在地战栗不已,趴低身子摇尾乞怜道:“……我们是您渺小卑微的奴仆,赞颂您的全知全能,赞颂您的慈爱、宽容和怜悯……”

    茵苔萝佩不理睬他们,径直走到伊斯欧德面前:“看着我,向我起誓。”

    伊斯欧德又惊又喜地双膝跪下,仰望着她:“我,伊斯欧德·廷达罗斯,在此起誓。”

    “你要永远陪在我身边,永远追随我,服从我,保护我,照顾我,从即刻乃至永恒。”

    “我,伊斯欧德·廷达罗斯,发誓要永远陪在茵苔萝佩·拉芙克莱芙身边,永远追随她,服从她,保护她,照顾她,从即刻乃至永恒!”

    “你要永远和我在一起,永远做我的仆从,我的奴隶,我的狗,我的宠物和玩具。”

    “我,伊斯欧德·廷达罗斯,发誓要永远和茵苔萝佩·拉芙克莱芙在一起,永远做她的仆从,她的奴隶,她的狗,她的宠物和玩具!”

    茵苔萝佩银铃似地咯咯一笑,两手微微提起曳地长裙,向他露出修美纤细的双腿:“爱我吧,狗狗!”

    夜风狂乱,她的长发招展如旗,无比奔放地融化在大教堂的阴影里,比死亡还要黑暗。

    那天夜里,一场莫名的大火席卷了拉芙克莱芙山庄。古老的哥特式建筑群化作一堆废墟,壮丽的谢姬娜大教堂荡然无存。据圣螺湮海湾的渔民讲,那场大火足足烧了一天两夜,好像火山喷发一样,熊熊烈焰将海面映得浑似红透的铁,滚滚浓烟像婆娑扭曲的擎天怪树,从岛上腾腾升起,直入云海穹庐。

    这是一场惨绝人寰的灾难。潮水围困下的山庄没有出路,所有人都死了。包括拉芙克莱芙、华特利、马许、廷达罗斯等等在内的大批豪门从此一蹶不振,其中拉芙克莱芙和廷达罗斯两家甚至被彻底洗白,家族上下没剩一个活口。大火平息之后,附近居民和治安官登上了海岛,清理废墟,安葬死者。没人知道究竟死了多少人,没人知道还有多少尸体掩埋在迷宫般的颓墙瓦砾下。人们尽量搜集了能找到的尸首,在山庄底层的庭院中开辟了坟场,把数不尽的焦黑尸体堆叠进长一百多米、宽二十余米、深十五六米的巨大墓穴里。然后人们就遗忘了这里,再也没人来过。

    这是一切的开端,也是一切的结束。

    - the end -

    译名对照:

    茵苔萝佩:entropy

    拉芙克莱芙:lovecraft

    圣螺湮:saintr'lyeh

    伊斯欧德:yesod

    廷达罗斯:tindalos

    谢姬娜:shekinah

    华特立:whateley

    熵姬:eatropy

    安诺恩:unknown

    马许:mars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