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后他给当年的自己取了个了不起的名字:杰·盖茨比,而那些他与她相爱时走过的街道搭成了一架梯子,一直通向树顶上空一个秘密的地方——他可以攀登上去,如果他独自攀登的话,一登上去他就可以吮吸生命的浆液。***

    海明威在《流动的盛宴》中直不讳地表示,斯科特·菲茨杰拉德是被女人毁掉的。这话有失公允,女人成就了他,女人也毁了他。伟大的人总是被成就他的东西毁掉,无一例外;而大部分人之所以默默无名,只是因为没有遇到能成就他们的东西。

    姞内瓦反复恳求他:“请,别把我理想化了……”而他从十八岁的那场新年舞会起唯一能做的事就是把她供奉在最高不可攀的祭台上。十年后他给当年的自己取了个了不起的名字:杰·盖茨比,而那些他与她相爱时走过的街道搭成了一架梯子,一直通向树顶上空一个秘密的地方——他可以攀登上去,如果他独自攀登的话,一登上去他就可以吮吸生命的浆液。然后,在最高不可攀的祭台上,“她洁白的脸贴近他自己的脸,他的心越跳越快。他知道他一跟这个姑娘亲吻,并把他那些无法形容的憧憬和她短暂的呼吸永远结合在一起,他的心灵就再也不会像上帝的心灵一样自由驰骋了。因此他等着,再倾听一会儿那已经在一颗星上敲响的音叉。然后他吻了她。经他的嘴唇一碰,她就像一朵鲜花一样为他开放,于是这个理想的化身就完成了”。

    盖茨比吻了黛茜,菲茨杰拉德却从未吻过姞内瓦,正因为没有,她完美无瑕。她不只是黛茜,还是伊莎贝拉、罗莎琳、吉斯敏、朱迪、米妮、婕瑟芬妮1。那些爱故事里受着无上宠爱的女子,都是他幻想着的姞内瓦,而故事的扉页永远献给另一个女子——他的妻、“给珊尔达”、“再一次给珊尔达”。《了不起的盖茨比》里黛茜伤心地对盖茨比说:“单独谈我也不能说我从来没爱过汤姆,那不会是真话。”同样的,就算菲茨杰拉德单独和姞内瓦谈,他也不能说他从来没爱过珊尔达。恰恰相反,他爱珊尔达远胜过姞内瓦,因为他娶了她,因为他眼看她变老,因为他恨她,因为他们彼此逼死了对方。

    一、“我只记录闪光的时刻。”

    他和她分手后互相要求对方毁去所有通信,她照做了,他没有。四十四岁时,他死于酗酒引的心脏病,死时濒临破产,妻子关在疯人院。他时年十九岁的独生女整理遗物,在一个标记为“绝对私密”的档案夹里找到了二百二十七页打印稿,全部是一位名叫姞内瓦·金的女子的来信。

    他的独生女将信件寄还原主。姞内瓦·金早已为人妻人母,丈夫是芝加哥百货商店大亨。姞内瓦将书信放进衣橱的角落,衣橱里挂满了华贵的晚礼服,每天晚上她都在这个衣橱中挑选一件,端庄美丽地出现在晚餐桌前,扮演与生俱来的皇后。在这等级森严的豪富家族,每一代只有最美丽的女子才被命名为姞内瓦。姞内瓦,语出达·芬奇的名画吉内薇拉·班琪(ginevrade‘benci),佛罗伦萨的贵族小姐,优美,纯洁,智慧。她的外祖母叫姞内瓦,她的母亲叫姞内瓦,她叫姞内瓦,她的女儿叫姞内瓦,她的外孙女中最美的一个也叫姞内瓦。又过了许多年,姞内瓦会问她同名的外祖母:“外婆,这箱子里锁着什么?”她盛装浓抹的外祖母神秘地摇摇头。直到她死的那一天,人们才现了箱子里的二百二十七页书信,书信上压着一本日记,少女在热恋的晕眩中记的字句,日记的扉页上题着:“我只记录闪光的时刻。”

    姞内瓦的右手小指闪着光,是一枚玫瑰金的戒指,戒指上刻着“bigfour1914”。1914年,十五岁的姞内瓦是芝加哥“四大金花”之冠,四个最美丽最富有最尚交际的少女。这并非纨绔子弟私下评选的花名,而是姞内瓦和她三个门第相当的好友自封的称号,她们煞有介事地专门定做戒指,又穿着漂亮裙子合影留念。大概也只有身世最好容貌最美的女子能有这般自知和自信,而姞内瓦两者都有。她的父亲是成功的证券商,她的外祖父是建筑大亨。她通体圆润无骨,小而精致的手,长而瘦弱的腿,头深而卷,深棕色的眼睛永远闪着亮光。她的声音低沉沙哑,高声说话时不断变着调子,像在歌唱,“把每个字都唱出一种以前从未有过、以后也决不会再有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