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与不好,不过都是他一面之词罢了,早前于息国画凤栖海棠之时,我便见识过这些个国君耍赖皮地模样。

    “我为芈炎师父,自然不会与她跳同样的舞,我为凤娰亲女,也不会追随于她,将问花舞重现于世,我所之舞,绝不与他人雷同。”我仰起头,无所畏惧地直视他。

    我之所以会惧怕他,不过是因他手中握有强权,可以随意将我蹂躏,践踏,甚至残杀,直至现在,我仍然害怕。

    可惧怕终究无用,反而会使他们变得更加暴虐肆意罢了。

    即便是忤逆他,又能如何?现下我身无牵挂,无非是死前多受些罪罢了。

    楚王被我这无所畏惧勾起了兴致,他嘴角泛起一丝诡异的笑容。

    “你要如何?”他放开了我。

    “我善剑舞,因而需要一柄开刃的长剑,如若楚王不应,便直接将我发落于太史府上为妓吧。”凭我对楚王的了解,他不会轻易放弃观赏我垂死挣扎的机会。

    他总是觉着自己掌控所有,包括人心。

    “将孤的宵练拿来。”他拂袖转身,再度登上高台。

    不刻,有两名寺人捧着一柄长剑行至楚王身旁。楚王拔出长剑,握于掌中飒然翻转了几下,随后他将长剑归于剑鞘,命寺人送至我面前。

    这宵练剑是楚王的佩剑,剑鞘虽朴实无华,可剑身却通体金黄,上刻兽面纹,剑锋流光,犹如星芒。

    我将宵练握于手中,转剑而动适应其重量,而后身负行至妫薇身旁。

    我低头看了她一眼,用宵练割断了我下身的长裙,随之一扔,便盖在了妫薇裸露的身上。她挣扎着坐起身,委屈且狼狈地望着我。

    那一刻,我突然想做一个好姐姐。

    小白教我的山鬼剑法,最难的便是最后一招,东风灵雨。以身作风,以剑为雨。我苦练了许久,都还达不到小白所期,所以我从不在他面前使这一招。

    现下我无所顾忌,只当是在跳舞,虚虚实实,点到为止。博得观赏剑舞的诸卿们一笑,使他们放松警惕,忘却我手上拿着的,是可使人险象丛生的宵练。

    我向上飞身而去,再持剑倒身而下,满面娇笑地直朝孋中郎而去。

    他不以为然地开怀大笑,做着美人落怀的春秋大梦。

    我本想杀了他一了百了,奈何剑术不精,宵练于我来说又太过笨重,虽是刺穿了他的肩胛,可并没刺中要害。

    我卯足气力,双手紧握剑茎向上一挑,孋中郎右边的整个臂膀便被我卸了。血溅当场之时,他惨叫着晕了过去。

    我欲将回身再刺,却被白素一掌拍在了地上,再难起身。

    “妫翼,你的胆识渐长啊,胆敢刺杀起孤的公卿来了。”我被白素压制着,瞧不清楚王与众卿的神情。

    不过,听楚王说话的语气,倒是略带赞许。

    “多谢楚王夸赞,妫翼的胆识亦是拜楚王所赐。”决意杀掉孋中郎之时,我已然做了最坏的打算,死之前定然要将心中的憋屈如数吐出。

    视死如归,所图痛快而已。

    此刻,前来救中郎命的医官与王后同时到了殿内。

    众人惊魂未定之余与王后作礼,而原是双眼迷离,面色红润的芈亥也变了模样。

    他并未料到,柔弱如我,会持剑杀人,因而吓得面色惨白,瘫坐于榻。

    本想芈亥是暴虐无道,原是个狗仗人势的蠢人,看来我当初还真是怕错他了。

    孋中郎被医官们合力抬去了西暖阁,随后,王后行至于我身旁,命白素放开了我。

    欲将起身站立,却觉胸口处传来一阵闷痛,想是方才被白素劈那一掌所制。

    须臾,背后传来一阵微弱的力量,扶我起身。我回头望去,瞧见了一身血污的妫薇。

    方才在我刺杀孋中郎时,与她相隔不远,这才溅了她一身血迹斑斑。

    她本就肤如凝脂,冰肌玉骨,虽是狼狈,却盖不住娇艳天成,这一身的血迹斑斑,更显她妖冶无比。

    “楚王请赐妾死罪。”她用我丢给她的那一半长裙,紧紧裹住自己裸露在外的身子。她信步缓缓上前,跪于殿中。

    “孋中郎还没死,你不必急着去殉情。”楚王冷哼一声道。

    妫薇的嘴角泛起一阵冷笑,她道:“妾,巴不得他,不得好死。”

    “现下,妾的姐姐为妾杀了他,妾愿意承担所有罪责。”妫薇视死如归,未等楚王首肯,便站起了身,她回首看了我一眼,展颜浅笑。

    随后,她猛地朝着殿内的圆柱撞去。

    我捂着胸口,倒吸一口冷气,想要奔去阻止,却力不从心,跪在了地上。

    “长庚,拦住她。”王后大喝一声。

    芈苏闻此,将芈炎放置于坐塌上,一跃而出,牢牢地抱住了妫薇。

    我缓了一口气,手脚并用地跑去了芈苏身旁,见妫薇无事,才安下心来。

    我紧紧握着她的手,一句话也未说。

    大抵是我们身体里流淌着相同的血,才能从对方的眼中读懂彼此的情愫。

    一个骄傲的公主,尝过的人间疾苦,明白了世上的险恶,这样的惩罚对于她来说,已经足够。不管是后悔或是愧疚,如若她愿意冰释前嫌,我自然也不会拒绝成为一个好的姐姐。

    “传闻卫姬母女曾对凤姬母女俩人赶尽杀绝,我怎瞧着两人倒不像是仇人?”妇太史道。

    “传闻楚国白素的铁甲军,不杀重伤,不擒二毛,不击不成列,善待妇孺,可现实如何,你们楚人心中自会知晓。”一个执笔记录楚国史书的太史公,居然相信市井传闻,当真是可笑至极。

    “传闻桃花夫人已然与息国侯殉于楚国巴陵山的梨树下,可现下,我不是还活的好好吗?”妫薇也不愿再逆来顺受,即便是力量微弱,也愿意随我奋起抗争。

    些许暖意自我心中萌芽,仿佛胸口那处隐隐作痛伤,也渐渐愈合了。

    “你既然一心求死,孤便满足你。”楚王向来听不得旁人质疑楚国铁甲军的严明。

    “来人,将她们二人扔去百兽园中喂猰貐。”楚王不耐烦地挥着手。

    门外涌入三两兵卫,他们粗鲁地拖拽着我与妫薇,往外走去。

    我暗暗归息调整,欲将于半路做殊死一搏,带着妫薇出逃。

    可还没走到门前,便听到一声:“慢着。”

    兵卫停下脚步,随之放开了手。

    妫薇倚着我,被吓得浑身战栗。我顺势将她抱在怀中,随即寻着方才说话之人。

    不刻,一位身着雪青衣裳,头戴玉冠壮年男子站起身,他行至殿前,与楚王道:“楚王,可曾忘记了胥、襄之业为何?”

    楚王面色发青,却忍之不发。

    “自然记着。”他憋着一口气,面对那男子时却十分恭敬。

    “那王上告诉臣,何为胥、襄之业?”那男子面向楚王,背对于我,因而我只能看到其背影孤绝。

    “敬贤如宾,爱民如子,泽加百姓,内恕所安,方施于内,囹圄空虚,方得咸宁。”楚王犹如夫子面前背书的少子一般乖巧。

    “王上可还承胥、襄之业?”男子又问。

    “我乃胥公之孙,襄王之子,必会成承其基业。”楚王斩钉截铁地说道。

    那男子点了点头,于殿中踱步,他行至楚王面前,又道:“王上,收蔡、息二国,乃非名正,侵占城郭,却不福泽百姓,恣意放纵楚军蹂躏,实为祸患,更非人道之举。”

    “蔡、息二国,皆有贤德之士,如奉麟君,叔姜、正华,扶风之流,可王上却遇贤不礼,放逐臣下残害贤者之士,可还有半点承业之举?”男子的声音如雷贯耳,通彻响亮。

    “而今,更要虐待已逝诸侯国君之女眷,如此劣迹斑斑,恶贯满盈,可还配得上承胥、襄之业?”

    楚王被这男子骂得不敢回嘴,窝在榻上憋屈地喘着粗气。

    王后见状,俯身上前,于男子身旁柔声道:“姚司士莫气,主君并非在虐待她们,不过吓唬她们,敛其疏狂罢了,毕竟她们所伤的是朝内中郎。”

    这男子是姚司士,百里肆的旧友姚滉,也是姚绾的二哥哥。

    “主君已然将她们安置于庆云宫,为我近身女官,如若她们愿意,将来亦会服侍主君左右,主君哪里会舍得虐待她们。”王后的怀柔,化解了君臣之间的尴尬,也决定了我与妫薇的去留。

    “小君宅心仁厚,还请于身侧多多劝诫王上才是。”姚滉识时务,王后给他个台阶,他便自下而去。

    他为谏臣,驳斥楚王时,不受责罚。可伴君如伴虎,能掌握这其中的度,见好就收,实属不易。

    “姚司士,若是就这般轻易地饶恕了她们,从今往后,但凡伤及朝臣的,是不是都要如此了?”白尧站起身,质问着姚滉。

    姚滉闻白尧言语,面色突变,他的儒雅之态,忽如林中孤狼一般凶恶。

    他厉声道:“敢问丞相,何以为朝臣?”

    白尧无所畏惧,对答:“贤良盛德,忠君尽职。”

    “敢问丞相,你可是贤良盛德,忠君尽职的朝臣?”姚滉讥讽。

    “如今在谈孋中郎受伤之事,姚司士何必扯来我身上?”白尧不屑地道。

    姚滉冷笑着点了点头,又问:“在丞相眼中,孋中郎可是贤良盛德,忠君尽职之臣?”

    白尧被话噎住,他犹豫了片刻,道:“即便不是,他为朝臣,也不可随意残杀,依照楚律,残害朝臣之人,罪责枭首,弃市。”

    姚滉不慌不急,他拂袖洒脱地行至自己的坐榻前,饮下一爵酒。他神色悲怆,却悠然地开了口:“连丞相都否认孋中郎非贤良盛德,可见他平时做了多少荒唐之事。”

    “持禄养交,行私道而不效公忠,这样一个不贤之人,也有颜面称其为朝臣?”姚滉扔下手中酒爵,‘咚’的一声,吓得于我怀中靠着的妫薇抖了抖。

    这回,白尧的脸色终同楚王的脸色相同。

    “丞相这般熟悉楚律,可否记着,襄王曾言,朝臣昏庸,且君主无能,不举贤臣,是可人人诛之,推崇明君而治?”姚滉气魄浑厚,可定乾坤。

    “凭姚司士的意思,孤是昏君了?”楚王终等到姚滉的错处,继而勃然大怒。

    “如若继续予蔡、息二国百姓施以暴虐,宠信弄权朝臣,败坏国政,王上离昏君便不远了。”姚滉不以为然,依旧触及楚王的逆鳞。

    楚王被他气得捶胸顿足,须臾,他拿过身旁的宵练,掷出于姚滉面前。

    “你既认为孤是昏君,便杀了孤,另寻明君来辅佐罢。”

    楚王现下地模样,像个被弃之不顾的怨妇。

    姚滉俯身拾起宵练,他轻抚剑身,悠悠地道:“意公,胥公举贤纳谏,启陈人姚柒变法,宋人木青掌车马,如此用人不疑,才得来意、胥兴盛,襄王时,提拔楚地人杰,亦无可厚非,而今王上却不屑于先祖同念,任人唯亲,迫害贤良。”

    我竟不知,原来姚滉的祖上,竟然是陈国人。

    “王上曾言,称霸九州,乃是望九归一,所期天下同,四海平,大楚兴,而今大楚未兴却将强权凌驾,这天下如何能同,这四海何时可平?”

    姚滉说完话,手执宵练,将发上的玉冠击碎,于青丝四散之时,斩断几缕,飘然落地。

    “君主昏庸,实乃谏臣之过,如今臣无以为报,便代王上斩下青丝,祭那些死于楚军铁蹄之下,无辜的百姓亡魂。”

    他扔下宵练,披头散发地俯身跪在楚王面前:“君臣缘分已尽,还望君恩浩荡,且叫我归家种芙蓉。”

    我猜想着大抵不是因为我,才使姚滉和楚王之间,闹成如今这般不可收场。他们君臣二人怕是早有嫌隙,奈何楚王是个一意孤行又不听劝诫的君主,自木家,孋家老丈这些肱骨之臣被拔除,而今又遇姚滉辞别。

    不知楚王身旁,还有剩下多少竭诚尽忠的朝臣。

    我同妫薇二人被王后带回庆云宫,安置于宫内一处暖阁之中。

    由于妫薇当夜受到太多的惊吓,夜来入梦之时总是无助地哭喊,她抱着我的臂膀,蜷缩成一团,犹如一只受伤的花雀。

    于第二日,我向灵玉王后求了些翠竹液来,待夜来妫薇休沐过后,与她在榻上小酌。

    “早时,无论是在陈国,还是在息国,我都未曾饮过一滴,后来息国破城,我一路颠沛流离,倒是没少被图谋不轨之人灌醉过,我曾经十分厌恶酒的臭味,后来这副残躯被人蹂躏的不成形,才觉着醉过去,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她披散着长发,倚着凭几,饮下一杯酒后,望向窗外的月。

    我没有说话,为她添满一杯后,也将杯中酒饮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