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将回身到殿中休息时,却见芈炎散着长发,身着中衣,赤脚站在门廊下看着我。

    “姨母,你方才为何在叹气?”她开口问道。

    “不是不允你在叫我姨母吗?”我走过去,将她抱起,走入殿内。

    芈炎在我肩膀上沉寂半响,随后趴在我耳边道:“你是我姨母,我其实早就知道,我的母亲不是雅光公主,而是艳绝九州的桃花夫人。”

    我心中一颤,随即收紧手臂,将芈炎牢牢地抱在怀中。

    不知是不是因过早失去双亲的原因,芈炎的心思比同岁之人要成熟许多,她知道要如何保护自己和身边至亲之人,即便是委曲求全,不与生身之母相认,她都能将这情感隐藏于内心深处,不留痕迹。

    “小雨师父同碧儿姑姑相聊时,我偷听来的,在云梦行宫的烟涛阁,姨母与碧儿姑姑说的那些话,我也都听到了,我故意装作酣睡不醒,便是不想给碧儿姑姑增添负担。”她靠在我的肩膀上,粉嫩的手指摸着我的脸颊。

    “姨母,当初娘亲是不是嫌我乃女儿之身才不要我,将我丢给了雅光公主?”芈炎细声问道。

    我心中隐隐不安,却还是骗了她道:“才不是,你娘亲是被逼无奈,才将你托付给雅光公主照顾,如今你能好好于东楚活着,还得了翠缥郡主的身份,都因你娘亲先见之明。”

    芈炎瘦弱的手臂环住我脖颈,她趴在我肩膀上,我瞧不见她的神情,但能感觉到她在流泪。

    “姨母,你不必担忧,我离开东楚后,灵玉王后和长庚哥哥都会护着你。”她啜泣道。

    在面对自己竭尽全力都无法保护的人时,心中那股绝望之感,是我再熟悉不过的。芈炎自回东楚的车马上,一路哭着回到神殿,大抵都是因这绝望带来的挫败之感。

    可她到底还是个孩子。

    “炎炎,答应姨母,以后不要再回来东楚了,桃花夫人与我的命,都不是你能左右得了的事情,回到翠眉山去,好好做自己,绝不要再步我和你娘亲的后路。”

    我希望她能永远地活在翠眉山上,寻得一真心托付之人,安安稳稳地过这一生。即便没有所托之人,一生平安喜乐,无虑无忧,也好。

    月夕节那日,芈炎身着月白华服,站在神殿祭台之上,化身月神常羲祭月,前来围观祭拜的东楚国人将神殿围的水泄不通,他们手持木樨花,朝祭台上掷去,不一会儿,芈炎周围遍布洁白的飞花,飞花成落雨,更使她超凡脱俗。

    祭月舞结束后,芈炎于殿内更换常服,入宫参加月夕饮宴。

    历经云梦行宫芈亥的迫害,芈炎决意今后不再带我入宫。

    原本今晚我是该留在神殿,等她们饮宴而归的。可不知为何,于出发前一刻,碧儿突然高热不止,且行路困难。

    无奈之下,我只能更换衣裳,随芈炎一同入宫。

    饮宴之地乃楚宫西南的景行阁,我与芈炎抵达时,饮宴早已过半。殿内充斥着酒香和肉蔻暖香,混浊成一团,呛得我脑袋发晕。

    楚王位于高台倚坐,他远观翩然廊之中的歌舞,瞧着有些意兴阑珊。

    倒是刚刚解了禁足的芈亥,于觥筹交错间放浪形骸,不顾廉耻地拉过身旁斟酒的宮婢偷香。那宮婢垂着头抵抗着他的侵略,可却更激起芈亥的兴致。

    他随即起身拖拽着她,朝西边暖阁走去。

    我随着芈炎前去高台之下,叩拜楚王。路经芈亥身旁之时,那宮婢突然抱住了我的小腿,哭道:“救我。”

    我侧过头,对上那宮婢的凝眸,认出她正是我名义上的妹妹,艳绝九州的桃花夫人。

    芈炎察觉到身后的我遇见不妥,欲将回头望。

    我随即踢开了妫薇,任由她被芈亥拖走,而后匆忙推着芈炎向前。

    妫薇的哭声阵阵,引得芈炎回首想要探个究竟。可她身形尚小,视野被我遮挡,瞧不见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仰起头莫名其妙地看着我,极不情愿地转过头,继而叩拜楚王。

    我随之俯身而下,与芈炎一同叩首,起身轻瞥楚王之时,却见他不再欣赏翩然廊之中的歌舞。他将方才发生的一切收于眼中,现下正紧盯着我。

    我强迫自己镇定,步伐平稳地跟随在芈炎的身后,待芈炎入座后,顺从地跪坐于案旁服侍。

    随后,楚王询问芈炎几句神庙祭月之事,便不再注意这边。

    我松缓一口气,拿起食箸为芈炎夹着盆中炙肉。她这一夜,忙于祭月舞,压根也没吃什么东西。

    她拿起案上的水碗,呷了一口,小心翼翼地问:“方才,芈亥带走了谁?”

    我心里咯噔一下,连忙夹起一片米糕堵住了她的嘴。

    “不过是一介宮婢,郡主莫要忧心。”我将她的水碗填满,假装漫不经心地回答。

    芈炎吞下米糕,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

    半刻后,芈亥面色红润地走回,他坐回塌上,接连饮下三盏烈酒,倚着凭几,朝我看了过来。

    我不去理会芈亥那毫无礼义廉耻的眼神,可心中却还是有种如芒刺背之感。

    芈炎发觉我神色不对,侧过头望去,同芈亥那双淫邪的眸子相对。她霎时被气的浑身发抖,狠狠地捏着手上的水碗。

    “父王,今日虽为月夕,亦是三公主的满月之日,母后于宝璋宫为三公主举办满月礼,父王不去瞧一瞧吗?”芈苏起身上前,阻断了芈亥的视线。

    楚王漫不经心地道:“不必,妇嫔身子未愈,孤不便打扰她静休,满月礼结束后,王后会来此告知孤。”

    芈苏点了点头,又道:“儿听母后说,三公主的名字尚且未定,父王可否想好了要赐三公主何字?”

    楚王眯着眼,探究地望着芈苏道:“长庚可否想到哪些个合适的字来,且与孤说一说,给孤做个参考。”

    芈苏温润一笑:“父王的将相公卿如今可都在这饮宴台上,长庚自然不敢班门弄斧。”

    “诸位,可有合适的字来为三公主取名?”芈苏随即转身问道众人。

    “美女为媛,美士为彦,臣以为,媛字可配三公主。”临近楚王高台的白尧,率先开了口。

    楚王闻此点了点头。

    “即是美女,不如用桃夭这二字,闻之便可于眼前生出桃花一般的色彩出来。”邻座于芈亥身旁的人,摇摇晃晃地站起身。

    这人,正是孋中郎,但瞧他满面红光,被我打伤的左眼已经痊愈了。

    “这般艳俗的名字,亏他也想得出来。”芈炎咬牙切齿地说道。

    “中郎还是快坐下罢,你这名字赐给你的那些歌舞姬就罢了,三公主身份高贵,可经不起你这般打趣。”说话的是一位男子,约莫双十年华,长眉杏眼,生的俊俏。

    孋中郎脸色煞白,连忙同楚王赔罪。

    楚王不屑一顾,冷冷地道:“孋中郎还是收敛些为好,否则将孋老丈为先王上卿之时的清风亮节都败光了,可就成孋家的不孝子了。”

    孋中郎吓得伏在地上不敢起身,接连朝着楚王磕头求饶。楚王皱着眉头嫌他吵,便命他起身,归于坐塌。

    “当着妇嫔的家弟调侃三妹妹,当真是活该。”芈炎低声道。

    原来,是三公主的舅父,也难怪会替自己的姐姐和甥女出头。

    “揉桡嫚嫚,妩媚纤弱,嫚嫚这二字寓意极好,可做女儿家的闺中小字。”这声音甚是动听,仿若滴水穿入悠长的石洞,留有余音。

    我忍不住回首去瞧,见一身形修长,面容若雪的壮年男子在说着话。男子眉宇间雅正温婉,好似冬日里的艳阳一般。

    “还是孋少府博学多才,不似某些人,只知吃喝嫖赌,仿若酒囊饭袋。”妇嫔的家弟嘲讽道。

    早前孋家老丈为东楚庄王的上卿,后触怒楚王,被迫归乡种桑麻。孋家由此分了家,大房因自己的女儿入宫为嫔,鸡犬升天。孋家的二房为东楚的少府,一向低调做事,兢兢业业,从不与大房攀亲戚关系。

    方才说话的那人,便是孋少府。

    我这边才顺清楚他们这些人的关系,便又听芈炎长叹一口气,忧愁地饮下一碗水。

    “可惜孋少府了,这般好的一个人,偏偏娶了木家的姑娘为妻,妻亡之后,再也无心于情事,破了东楚多少女子的好梦啊。”

    原来,他是芊芊小姑姑的良人。

    我忍不住回头,又多看了几眼。

    他似是感受到了我的注目,抬起头温和地向我报以微笑。

    我悄然回过头,不再看他,冷不丁却撞上芈炎那一双笑眯眯的眼。

    “如何,是不是你的心也碎了?”她笑道。

    “你这小姑娘,莫要说些有的没的,快想想办法,看看咱们能不能早些离开这是非之地。”我搔了她光洁的下巴嗔道。

    她捂着嘴,细声地笑了起来。

    众人皆绞尽脑汁地为三公主想着好听的名字,以得楚王的青睐,芈苏又挡住了芈亥的视线,自然也不会有人注意到我与芈炎。

    我十分感谢芈苏转移了楚王和芈亥的注意,让我和芈炎得到片刻喘息的机会。

    少时,芈炎叫来了服侍楚王的侍监,与他说自己身体不适,要早些回神庙去。

    那侍监瞟了我一眼,却道:“郡主暂且等等,待老奴与王上秉明后,再送郡主离去。”

    芈炎想要喝止侍监回到楚王身边,可却已然来不及。侍监迈着碎步奔至于楚王身旁,在他耳边细声几句后,楚王的目光便朝着我扫了过来。

    我站在芈炎身后,吓得忍不住退了几步,险些栽倒于高台的阶梯上。

    “可否是神殿的祭月累坏了翠缥,孤还想着能一睹翠缥的祭月舞,现下你身体不适,这可如何是好?”楚王忽而大声说起了话,打断了殿内那些还在为三公主名字而争论不休的诸卿们。

    他们停了下来,皆向芈炎望去。

    芈炎面色泛白,她咬着嘴角,不知所措地看着众人。

    “臣听闻,陈国公主乃翠缥郡主的师父,不如让她来为王上舞。”沉寂至今的白素,忽而开口说道。

    “臣也听闻这陈国公主的母亲,是当年宋国朝晖阁的凤娰,一曲问花舞惊艳八方,想来其女的舞姿也不会逊色。”妇嫔的家弟双眸晶亮,紧随着白素言道。

    “方才妇太史还嘲讽于我,不屑于歌姬舞姬,怎地现下又原形毕露,对个故去的舞姬来了兴致?”孋中郎寻到了报复妇太史的机会,自然也不会放过。

    “凤娰同你身旁的那些胭脂俗粉可不同,她的才情和貌美,可比肩任何一个诸侯国的君夫人,如若不是所托非人,也不会落得那般凄惨的下场。”这妇太史似是对我娘亲,有着深厚的倾慕之情,可凭他的岁数,倒也不像是个能与娘亲有过情谊的人。

    “怪不得妇太史尚未成婚,原是有喜爱这半老徐娘的嗜痂之癖。”孋中郎反唇相讥。

    妇太史被他的话激得面色发青,他侧目瞥见孋中郎身旁服侍着的妫薇,遂而不怀好意地笑道:“即便是嗜痂之癖也不如孋中郎的有悖常伦,偏爱人,妻,还甚喜舅甥共用一妾。”妇太史的嘲讽,犹如一道冰凌戳入孋中郎的心窝。

    他卸下腰间宫绦,转身朝着妫薇抽去。

    “母狗而已,岂非为人?”孋中郎说不过妇太史,便用妫薇来撒气。他牟足了气力,致使面上横肉抽搐。

    妫薇先前被芈亥拽去了西暖阁,回到主殿后,本就衣衫凌乱,再受孋中郎这一番抽打,更是衣不蔽体,手臂和肩胛上的大片紫红淤痕登时暴露了出来。

    我清楚她身上的淤紫是什么,连忙捂住了芈炎的双眼。

    芈炎浑身上下颤抖不止,欲将掀开我护着她的手,朝妫薇而去。

    我眼疾手快地拉住她,紧紧地抱她入怀。

    “别忘记你答应过我的事。”我在她耳边说道。

    她趴在我的肩膀上,极力忍耐着心中愤恨,将牙齿咬的咯咯作响。

    我见芈苏仍旧立于高台之下,便抱着芈炎跑下高台,将她交给芈苏,再三嘱咐他一定要紧紧抱住她,不要让她落地乱跑。

    芈苏满腹狐疑地接过芈炎,向我点了点头。

    随后,我行至殿中央,俯身而跪,掷地有声:“奴,愿为楚王舞。”

    孋中郎停止了抽打妫薇,向我看来。想来他一定认出我是那日神殿之中,将他左眼砸伤了的人。

    殿内霎时安静下来,众卿恭默守静,伴随远处翩然廊之中若有似无的丝竹声,楚王站起身,缓缓自高台而下。

    他停在我面前,扯着我的手臂,将我于地上拽了起来。

    他低着头,肃容满面地道:“如若你今日跳得好,孤便将你留在宫中做女御,如若你今日跳的不好,孤便将你赐给妇太史做舞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