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再照料素素的我,闲了下来,除却每日为芈炎和芈苏弄些新鲜的吃食,余下时间开始着手作画。
    终在秋尝祭前完成了云梦山水图。
    我与芈苏先买了个关子,要他暂且先不要去看我所作的画卷,等太后寿诞之日,再打开一同欣赏。
    芈苏见我胸有成竹地模样,便没再多问,将画卷装入缃帙瓶中收藏。
    太后的寿诞宴于瀛洲宫内举办,我跟着络先生随行于芈苏身旁。
    前往瀛洲宫所乘乃平稳船舶,自是比平时所撑孤舟要稳当许多。瀛洲宫位于泱漭湖心处,占地相对其他水中楼阁宽广,犹如湖中的一片沙洲,铺盖于泱漭湖水中央。
    靠近瀛洲宫时,见其四处皆有林木遮挡,唯一高耸着的楼阁上,隐约见灯火辉煌。
    自水台落船,经由一处水上九转花廊,行三段石阶向上,过石门后,瞬而豁然开朗。
    首见这一处四方的庭院,北角栽着一棵樱树,现下花败,只有绿叶,西边与树相对是一座四角凉亭,凉亭建于浅池之上,四角分别有铜铃,风过而响,咚咚清脆。
    这庭院宽广,却仅有这两处风景,甚是空旷。
    庭院正西有一扇门,行过门后,便见被垂柳环绕的水塘,水塘内开满了正值季节的绯色荷花,水塘侧边是一座富丽堂皇的二层楼阁。
    沿着编木拱桥过水塘,入楼阁,自木阶引上二楼,见芈炎和碧儿已然就坐于主位下右侧。
    她见芈苏来了,便招呼着他来自己身旁就做。
    芈苏温和地笑着点点头,自芈炎身旁的坐塌入席。
    天色渐暗,宮婢们依次引燃灯火和驱虫香,并将楼阁内所有窗打了开。我随之透过所开之窗向外望去,但见这座楼阁的后面,还有许多亭台轩榭,它们像是藏于花木之中,重峦叠嶂的山一般。
    而那处灯火辉煌的高楼就在不远处。
    “苏哥哥,我听说芈亥与舅父告假,今夜外祖的寿宴他不来了,可是真的?”闻声芈炎说话,我回神。
    温文尔雅的芈苏点了点头。
    芈炎缓缓靠近芈苏,神神秘秘地道:“我听闻,好似是芈亥受了伤,舅父问他是如何受的伤,他却不愿意吐露,提前于外祖告了罪,送了翠眉山青玉做的如意,就躲在沉璧阁闭门不出了。”
    芈苏闻此莞尔一笑道:“这不正合你意?”
    芈炎捂嘴浅笑:“这般明显么,我听闻舅父说时,可假装替他惋惜了好一阵子。”
    “也不知是谁这般英勇,将他打的不敢出门。”芈炎捂着嘴角,却掩盖不住脸上的雀跃。
    芈苏回头撇了我一眼,赞许道:“是个英勇的,连公子都敢出手打。”
    我露出贝齿,讨好地笑了起来。
    此时楼阁外,楚王携一身丹章色衣裳女人自编木拱桥上走来。
    起初我以为楚王身边的女人是太后,走近后,于芈苏拜礼时,却称其为母后。
    这芈苏的母后便是楚国的王后了。
    楚王敬重王后,于拱桥之时,他便一直牵着王后的手,自始至终都不放开,二人同坐于高台上后,他才依依不舍地放了手。
    我心中鄙夷楚王早前与我倾诉甚爱骨碌的那些说词。
    随着太后的姗姗来迟,寿辰家宴终于开始了。
    宫婢翩然而入,呈上佳肴佳酿,乐人奏响宛转悠扬的宫乐。
    我与络先生只能站在芈苏身后服侍他。
    好在来瀛洲宫之前,我与络先生才吃了烧鸡,现下并不饿。况且行宫庖厨的做菜水平如何,我同络先生也心知肚明。
    芈炎和芈苏的嘴巴被我养刁了,才用了几口,便停住不吃了。
    楚王和王后二人轮番与太后敬酒祝词,直至芈苏命我一同前去太后跟前,他们才停下来,一同向这边望过来。
    “孙儿不善饮酒,这便以茶带过,祝祖母天保九如,春秋不老。”于芈苏饮完茶后,我接下他手中的茶碗送回至案上。
    络先生行至芈苏身前,自缃帙瓶中拿出我所作画卷。
    他同芈苏二人将画卷展开,众人随之望去。
    画中并没有整片的云梦山水,唯有泱漭湖与库沙湖相连的编木拱桥。
    拱桥上坐着一男子垂钓,桥下有一叶孤舟,孤舟上躺着一位妙龄少女闭眼酣睡,离孤舟不远的湖面上,还飘着一张绣着鸳鸯的帕子。
    这便是络先生讲给我,有关太后与襄王初见时的情形。
    “不是云梦山水图么,怎不见青山绿水?”王后好奇地开了口。
    “于挚爱人的眼中,所爱之人既是这世上的千山万水。”我俯身回道。
    既然太后这般愿意活在自己那不真实的梦境之中,我便满足于她。
    “你是这作画之人?”王后是近些天才抵达的云梦行宫,因而并不知我与这幅画的渊源。
    我淡淡地回了一声,是。
    “你这丹青之术,倒是超凡脱俗,栩栩如生啊。”王后叹道。
    我赶紧跪下谢恩,心中感激她无意中的相助。
    “是啊,这画,倒真是圆了老身每每的午夜梦回。”太后虽然是夸耀,可神情却并非愉悦。
    其实,于作画时的我即胸有成竹,太后一定会称赞这幅画。
    毕竟是她亲自讲给,她这些孙儿辈分的人来听的故事,若是她不喜,便是在告诉她这些孙儿,她是个满口谎话的老太婆。
    “那外祖,您是不是也消气了,不再难为我师父了?”芈炎喜上眉梢。
    太后瞪了我一眼,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因太后赦免,我可以同芈炎回到濯凊楼,不必再去烟涛阁留宿。
    只不过,于家宴结束后,众人授命乘船于泱漭湖放九九八十一盏水灯,为太后祈福。
    我本是应当是要乘坐芈炎的船舶放灯,可于渡口登船之时,却被王后叫了去。
    她命我与她共乘楚王的船舶,说是有话问我。
    我无权拒绝,只能硬着头皮上了船。
    船开始随水而行时,楚王站在船头,望着水中的月缺。
    王后递给我一竿水撑,叫我同她一起放水灯。
    我见楚王专注于水中月,并不在意我,我同王后放水灯之地又于船尾,与之相距甚远,因而便放下心来,小心翼翼地接过水撑,与王后一同放起了水灯。
    须臾,王后将身旁侍候的宫婢门遣去远处,缓缓地朝我靠近,轻声开口问道:“你可是陈国公主,名唤妫翼?”
    我心中虽有疑惑,却还是恭敬地回答着,是。
    “自现在开始,你只顾安心放水灯,不用回答我的话,听着便好。”她从容地引燃水灯之中的灯芯。
    我垂下眸子,用水撑提起一盏水灯后,缓缓放入湖中。
    “很好。”王后淡然一笑。
    “周女王是我长姐,前些时日她书信于我,求我救你出东楚。”她有条不紊地引燃其余的水灯。
    “现下,我还没想出什么办法来,能将你安然送出东楚,只能再等等看,你也莫要害怕,今后你若遇到什么难事,便可告知我儿长庚,他会帮你。”
    我知道周女王的好意,大都是来自于小白。所以,真正想要救我出东楚的,也是小白。
    可是,听闻王后的话,我内心并未有刹那的雀跃之感,反倒是略生出排斥和厌烦。
    我想,大概我并不期盼,小白来救我。
    待船上的水灯放完,我随着王后起身。
    湖面远处忽见一支孤舟急行而来,在接连撞翻了湖面好些个水灯,才靠近了船舶。有一人自孤舟飞身而上,稳稳地落在楚王身后。
    我定睛望去,见来人正是芈亥。
    他俯身与楚王拜礼,可楚王并没有理会他。
    少时,他转过身朝我走了过来。
    “妫翼,上次我输于你,实属我胜之不武,现下我们再比试一番,若你输给我,便乖乖与我回沉璧阁。”他今夜有备而来,若与他硬拼,我肯定不是他的对手。
    因而,我故意装糊涂,楚楚可怜地道:“公子在说什么,我怎听得不太明白,你何时输给过我?”
    芈亥眯起双眼,咬牙切齿地道:“是怕这次打不赢我,所以才不肯认账吗?”
    我装作受到他的恐吓,惊慌失措地跪在了地上,且带着哭腔道:“公子若是想要惩罚我,我自然不敢有半句怨言,可公子何必要如此戏弄我,我一个柔弱妇人,如何打得过超凡卓绝的亥公子?”
    “芈亥,不得无礼。”王后挡在我面前,大声喝道。
    芈亥停下脚步,面色铁青地与王后拜礼。
    “孋嫔纵容你,才使你这般性情顽劣,今夜瀛洲宫太后寿辰家宴,你枉顾孝道不来贺寿,反而跑来王上的船舶与一妇人较劲,孋嫔便是这样教你礼义廉耻的吗?”王后怒斥道。
    王后的话,拿捏住了芈亥的痛处。
    我不知他是受了谁的鼓动,偏要在此时于我纠缠,他先前告假于楚王和太后,不能出席瀛洲宫家宴,可现下又肆无忌惮地出现,当着楚王的面,说要与我比试,这般明目张胆地不顾太后和楚王的颜面···
    除非,是太后与楚王准许了的。
    我心中的莫名惊慌,转身便想要逃,却见芈亥猛地抬起手,推了王后。
    王后惊慌地大叫一声,身子摇摇欲坠。
    我趁此接住了她,并装作重心不稳地往水中跌落。
    “又想借水遁逃跑。”芈亥大喝一声,也跟着跳了下来。
    借着湖面水灯微弱的光亮,我奋力地寻着芈苏的船舶。芈亥紧跟于我身后,他伸手扯住我的脚踝,使我整个身体向后荡去。
    我翻过身,猛地出掌朝他胸口拍去。他闷哼一声,口中吐出些许气泡。
    我挣脱着想要逃,却被他扼住了喉咙。
    我弓起膝盖,朝他小腹上顶去。他吃痛放手,我借此奋力上游,破水而出之时,大喊着救命。
    此时的芈亥仿若水鬼上身,他扯着我的脚踝,将我向水下拉扯。
    我呛了几口水,脑子逐渐发沉,可我始终不甘就这般死去,所以双手拼命地挥舞着。
    昏死之前,手中握住了一块柔软东西,混沌之中的我,不知那是何物。后来醒时听芈炎说,我紧抓不放的是络先生的衣襟。
    直至我被络先生救上芈苏的船,众人皆聚集于芈苏船上,芈炎在楚王面前怒斥芈亥,医官为我压出腹中水时,我都紧紧抓牢,未曾松开。
    络先生别无他法,只得用匕首将衣襟割破,任由我抓着那块碎布。
    我是在芈炎的车马上醒过来的,那天破晓,楚王决意启程回东楚,芈炎放心不下将我一人留在云梦行宫,奏请楚王,将我安置于她的车马上,一同回东楚神庙。
    芈炎见我醒了,也不许我下车,要我继续在车上装晕。
    经芈亥这一闹,芈炎对楚王的态度转变许多,我本想开口劝她,却听她道:“果然还是自己心向着自己儿子,芈亥这般无法无天,若不是王后力争让舅父惩戒他,舅父还想得过且过地饶了他。”
    我连忙捂住了芈炎的嘴,生怕被车马旁跟着的宫人听见。
    芈炎挣脱了开,气焰嚣张:“他既然这般做,便不怕别人说。”
    此时的车马帷帐被掀开,碧儿走入车内。
    芈炎见到碧儿时,嚣张的气焰道是熄灭不少,只不过眼中仍有愤恨。
    “你呀,快小些声吧,即便心中有怨,也埋在心里,等回翠缥郡时再与我说。”碧儿抱着她往马车里面坐了坐。
    芈炎趴在碧儿怀中委屈地哭了起来。
    碧儿没再说话,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她哭了一会儿,在碧儿的怀中睡过去了。
    这一觉睡得甚是长久,直至回到东楚常曦神殿之后,她才逐渐转醒。
    我这一路基本也同芈炎一样,都是一路躺着垫睡着的。现下浑身松散困乏,因而在碧儿和芈炎于殿内熟睡之际,我起身走去庭前,于院中拉伸筋骨。
    仰观夜空,见月逐渐圆满,才想着是月夕快到了。
    月夕之后,碧儿携芈炎就要回到翠缥郡去了,除却对芈炎的心安,我的心中还半掺着于自己的迷茫。
    我不知自己还能在这纷乱之中挣扎多久,也不知自己是否会在筋疲力尽之时,选择死亡,堕入黑暗。
    如若我死了,骨碌便不用再度涉险来救我,我也不必在心中纠缠对小白的爱恨,妫燎稳坐陈国国君之位,这世上也再也不会有人因我而死,我终能与考妣在黄泉下相聚,多么皆大欢喜?
    可我还有些贪心,想要活下去,想要去瞧一瞧小雨与我说的宋国四郡的鬼羌市集;也想回到陈国的长信宫,挖出棠梨树下芊芊做的棠梨酒;回终首山去看看我的黑骝初一,和那只如凤凰一样的尚付鸟。
    还有,我想再见骨碌一面,听她吹奏藏书阁里的尺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