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襄小时候听老管家讲过“引狼入室”的故事, 可那时候她也只是把它当作故事来听罢了, 因为那时候的她完全不清楚, 世道人心, 是远比豺狼虎豹还要可怕的东西……

    紧守宾客为尊, 长幼有序规矩的宫襄将高辰一行人迎入太白楼后便一直陪坐在末席,虽然身为宫家长女,太白楼的少主人,可在这样隆重而热闹的武道大会上, 宫襄也不能陪侍在父母跟前,只能屈居末席, 以免乱了规矩。

    方才所发生的总总, 宫襄都看在了眼里, 而那名唤宗赞的异邦人所说的话, 更是引起了宫襄的注意。

    宫襄不由自主的将目光移到了高辰身上, 观察起了他的一举一动……

    这个人当真与宫家有所关联么?他真的可以值得信任么?

    不知为何, 宫襄总觉得自己看不透高辰,高辰这个人给人一种很矛盾的感觉,他的儒雅博识让人有些不由自主的想要加以亲近, 可他的谋略算计却又让人不得不刻意去提防和保持距离。

    宫襄心里很清楚, 她将高辰请入太白楼绝不能依赖他来帮助四大世家度过此次危机, 反而更需要提防的人就是高辰, 因为他不是如同赵颂那样贪婪的豺狼,他是一只面有微笑着却带着尖牙利爪的猛虎!

    眼前这场名义上因南北武林恩怨而挑起的武林争斗,其实究其根本, 是北魏皇权与州镇总管之间的争权夺利。而四大世家正处于这种进退维谷的两难之局,稍有不慎,就会招来灭顶之灾。

    想到此处,宫襄的眉宇之间也不觉多了几分忧虑,更为将来四大世家越发艰难的处境而感到忧心……

    席间,萧少帅的琴音果真悠远缭绕,妙不可言,有着直击人心,涤荡心魂的力量。宫襄听着这琴音,心中焦虑与不安竟也逐渐平复,只可惜,多数江湖中人更多的心思却是放在那些毫无意义的争强好胜之上。

    萧少帅的琴音停了,而高辰似乎很生气。

    他一出口便直指赵颂,言语间满是嘲讽,一副完全不将赵颂放在眼里的架势,三言两语间,借力打力,不但威慑到了赵颂,还将自己想要放出的讯息都传递给了在场中人,包括四大世家在内。

    而他那句让赵颂继续开始第三场的比试,让宫襄十分清楚的意识到,她这回当真做了一回“引狼入室”的傻瓜了,只是高辰不是狼,是一只比狼还要可怕的笑面虎!

    而高辰此番确系是为四大世家而来……

    萧珝停止弹奏后便离席与高辰并肩而坐,很显然是已经察觉到场上形势有异,担心有人会借机发难,为防万一便主动与高辰同坐一席,好从旁策应。

    宾客扫了兴致,身为东道主自然得到席间慰问请罪了,宫襄便依礼到席间亲自斟茶赔罪,而高辰与萧珝都是个性随和晒脱之人,自然也以礼相对了。

    “这琴重实,声温劲而雅,余韵徘徊,精妙无双,若珝未猜错的话,此琴当为蜀中大家雷氏所斫之琴了。”

    宫襄面露喜悦之色,为萧珝不但妙知音律,更是位知琴、懂琴、爱琴之人,想来三国那顾曲周郎也莫过如此吧!

    “珝哥哥慧眼,确系雷氏之琴。”

    这声哥哥,叫得好生亲切,坐在一旁百无聊赖的我,不禁都有些吃味了。

    “名琴圣手,本该相得益彰,奈何眼前尽是些凡俗之辈,流于形式不懂珍惜而暴殄天物,不知世间珍贵之物早已不多了。你可知道,想让你珝哥哥弹上一曲,价值几何?想当年,只那九千金,就险些让我倾家荡产了……”

    我在一旁自顾自的发了一通感慨,说到后面,珝脸色都有着微变,看我还没有收敛的意思,便不动声色往我腰间一点,激得我浑身抖了个激灵,差点叫出声来,我忍不住咳嗽出声,霎时满脸通红。

    咳咳。

    “渴了吧,还是喝口茶润润喉吧!”

    珝边笑眯眯的说着,边亲自出手为我把茶水续上,是担心我又胡乱说话了么?

    宫襄看着我俩人的举止神态也是愣愣出神,只觉得眼前这一文一武也是如此这般,个性相投,相得益彰呢。

    宫襄见我此时面带囧色,颇为狼狈的模样,也是忍不住噗呲一笑。

    这襄丫头微微笑起来的模样,也是十分可爱的呢!

    “丫头,方才见你一脸忧愁之色,令人生怜,要不,你也唤我一声兄长,兄长为你排忧解难可好?”

    我这是连骗带哄的,脸面什么的大概也早被我抛弃了吧。

    宫襄修养是极好的,没有当即动气,表情变得淡淡的,只道我又在借机戏弄她,倒是反问了我一句,道:

    “襄儿若是唤您兄长了,您便会打消来此的意图么?”

    哎呦,真是个聪慧过人的丫头呢!

    “不能。”

    我回应得也简单明了。

    “又或者,你能凭自己的本事来救助自己的族人。”

    宫襄的眼中有了几分黯然,却也并未失去奋起一搏的勇气。

    “四大世家可以做到不偏不倚,保持中立。”

    襄丫头这话是明白了这场争斗真正的起因还是源于北魏朝廷内部的权利之争了,有这般如炬目光,相信未来宫家在她手里也必能保得住这一世安宁了。

    “朝廷从不纵容模棱两可,而所谓的保持中立,也是某种程度上的态度不明,毕竟形势比人强,口头上的承诺终归缺少诚意。在此紧要关头,任何危险都应做到有所防范。”

    看着我毫无松动迹象的口吻,宫襄也越发明白现在局势的险峻,北魏朝廷与州镇总管之间的矛盾已经越来越深了,既然北齐已灭,边境也逐渐恢复平静,那也就是北魏朝堂整肃吏治,收归兵权的最佳时机了。

    “您就不担心这般紧迫想逼会适得其反,将四大世家逼向对立面么?”

    宫襄语气中也有了几分胁迫的意味,她也是顺势而为,毕竟四大世家原本就无意陷入朝堂权利漩涡之争,因为宫家在这其中留下的血的教训实在是太多太多了,因此才有了先祖明令宫家后世子弟不得入朝为官的训诫,可这也导致宫家脱离了权利中心,威望与地位早已不复当年了。

    这么快就被逼得亮出了自己的底牌,看起来襄丫头还需要多加磨练才是了。

    我嘴角微微上扬,轻描淡写的反问了一句,道:

    “四大世家敢么?”

    仅这一句,便让宫襄败下阵来了。

    旁边的珝见我对襄丫头太过严厉苛刻了,桌案下伸手拉了拉我的衣袖。

    我有些无奈的轻叹了口气,珝也确实是很喜欢襄丫头呢。

    “襄丫头,当年宫家的先祖因局势所迫,这百年来一直奉行明哲保身之道,才得以让宫家安然至今,可如今,天下大势再度有变,明哲保身很显然早已不适应当前局势所变,即便宫家侥幸得以继续延续,可不懂得顺势而变,无论曾经多么强大的国家最终难免都将走向腐朽没落,更何况是所谓的世家大族呢,这不是区区人力所能挽救的。我说的这些,你可明白?”

    宫襄目光中有了几分迷惘,她知道自己应该提防高辰,不应该轻易相信他所言,可现在宫襄知道,高辰说的是对的。

    图存则思变,宫家确实不能只图偏安一隅了啊。

    那面对如今的危机与当前多变的局势,自己又该如何作为才能保住宫家呢?

    “襄儿明白,只是前途未卜,眼中尚有一片迷雾未散……”

    宫襄边说着边主动为我斟茶,求我指教。

    这丫头果然十分聪慧,一点就通啊!

    “那,唤我一声兄长,我便帮你。”

    我都把条件说得如此诱人了,这丫头不会还是那么固执吧?

    宫襄闻言,小脸一红,有些不明白高辰为何如此执念于要自己唤他做兄长,莫不是因为自己认了萧少帅为兄长他便吃味了吧?

    这也太小家子气了,像个孩子一般……

    一念之此,宫襄好像发现高辰与别不同之处了。他在政治权谋上是只可恶的老狐狸了,可在某些方面却幼稚得如同孩童一般。

    对手有越想得到的东西,自然不能轻易让他得到了。

    “哼,您这是威逼利诱么?”

    宫襄摆出来一副誓死不从的模样来,很显然是这丫头的倔脾气上来了,固执任性起来也是挺让人无可奈何的呢。

    我不禁抿嘴一笑,这一手倒是我心急了呢,暴露出了自己的意图,被这丫头抓住了把柄,所以她才拒绝得这般干脆吧!

    “你总会心甘情愿的唤我一声兄长的!”

    我乐呵呵的道出这句话来,脸上无比从容和自信。

    不知为何,这一刻宫襄脑海中再度浮现出宗赞说过的那些话来。

    宗赞不但将高辰误认做宫家子弟,还唤他作“妡兄”……

    自己应该在此时向高辰询问心中的疑惑么?

    我执起茶杯抿了一口,随即微笑着说道:

    “既然喝了你的茶,也得还你这份人情才好。”

    宫襄脸上微微有些吃惊,似乎还未及时体会我所说的这句话的含义。

    正在此时,第三场的比试也将要开始了,果然不出所料,第三场压轴戏的主角便是赵颂带来的第三位不辨真容的奇人异士了。

    这位身着连帽黑袍之人缓缓度步到中场,电光火石之间便不知从何处拔出一柄长剑,竟自顾自演练起剑招来,众人纷纷顿觉诧异。

    可看着此人所演练的剑招竟是秦烜对战李鬼所用的那招拿手绝技“飞星拱月”之时,最感惊异的莫过于秦烜本人了。

    怎么会?既然是被称为拿手绝技的本领,又如何能这般简单就被别人偷学了去?

    可令秦烜惊异的不是自己的招数被对方原原本本的使出,而是此人的武学造诣绝不在自己之下,因为这招在此人手中使来,剑气丰盈,走势宛若蛟龙一般,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这样的人,根本就不需要偷学别人的招式技巧!

    ……

    因为错过了秦烜对战李鬼那段,所以当此人在我跟前演练出秦烜的拿手绝技“飞星拱月”之时,不知为何,我心中仿佛受到一记重击,突然有一种无比强烈的痛楚侵蚀着我的心脏,胸口竟泛出阵阵疼痛。

    我忍不住倒吸了口凉气,手中执着的茶杯也差点摔落,茶水都撒了一桌。

    身边,珝及时出手一手接过我手中的茶杯,安稳地放回了桌案,一手则扣着我的脉门,暗自为我诊脉探查,可见她早已察觉到了我的异样,脸上也不禁有了担忧的神色来。

    我不觉苦笑一声,望着珝微微摇头表示自己无恙,想让珝暂且放宽心。

    随即又看向了有些不明所以的襄丫头,微笑着说道:

    “襄丫头,劳你帮我将我那管事阿正唤来,雪儿顽了一日也困乏了,我想让他先带着雪儿回去安置。”

    宫襄也察觉到事情不对,可望着在我怀中渐渐熟睡的小雪儿,她也没再说些什么了,微微颔首,依礼退了下去。

    收回了手,在宽大袖口的遮掩下,珝主动牵住了我的手,因为她感受到了我的双手不由自主的在微微发着颤……

    我缓缓闭目,脑海中回忆着那些一度被自己所不愿想起的记忆,有些东西,不是你想忘记就能忘记的啊。

    是的,那个人所演练的那招,我见过。

    “这剑招的主人是谁?”

    再度睁开眼,我冷冷的问出了这个问题来。

    珝沉默了片刻,旋即缓缓的道出了一个人的名字,言道:

    “秦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