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地, 只听到‘砰’的一声, 有人被当作物件一般丢上了台。

    看到那个如同蚯蚓般挣扎着在地上攀爬想要起身的男子, 我这才想起, 还有一条漏网之鱼, 这人不是史骏又是何人?

    原来史骏见赵颂死在秦烜手中时,就知道颓败之势难以挽回,乘着高辰收拾徐豹之际大家注意力没有放在自己身上,便乘机远离人群想要逃之夭夭, 可最后,还是被人给抓了回来, 直接扔上了台。

    众人见是史骏, 纷纷怒目而视, 指着他破口大骂道:

    “这等不仁不义、忘恩负义之徒, 留有何用?杀了他!”

    “对, 杀了他!”

    ……

    史骏知道自己已犯众怒, 趴在地上左躲右闪,如同受了惊吓的小兽,都不敢抬头去看众人。

    待那位将自己扔上台的男子从人群中走缓缓走近史骏时, 史骏知道现在唯一可以救自己一命的就只有此人了, 故而扑过来直接抱住了此人的大腿, 痛苦流涕, 苦苦哀求道:

    “乾天师兄,求求你,看在你我昔日兄弟情份上, 饶我一命吧,我们霸刀门,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求求你,求求你啊……”

    这男子身形修长结实,一身米白直裾承得人正直端方,浑身散发着阳刚正气,而他的面容也极为姣好,有着白面书生的儒雅,更有着一双冷冽剑眉,双目如清泉而有神,一言一行之间阳刚与儒雅兼具,芝兰玉树,朗月入怀,气质十分出众。

    可这男子对着史骏的苦苦哀求并未有半分怜悯之意,一收袍角便将史骏甩开,只冷冷说了一句,道:

    “你的生死,少主一言以定。”

    边说着,边向叶晗拱手作揖,有礼言道:

    “少主,乾天来迟了。”

    叶晗微微颔首致意,脸上严肃神色也是稍见缓和,回应道:

    “不,你来得正好。”

    微微仰头,叶晗又继续补充了一句,道:

    “巽风已经身死。”

    乾天有了片刻沉默,毕竟曾为师兄弟,即便他当年做错了事,但终究这份情谊还在。

    “乾天知道。”

    叶晗也并非天生冷酷绝情,巽风已死,过去的恩恩怨怨已了,他自幼无父无母,世上也早已没有了亲人,总不能让他暴尸荒野。

    “为他收敛尸身,带回去好生安葬吧!”

    乾天面容温和,点头称是。旋即侧身,往人群中招了招手,似在引渡人来。

    片刻后,一个身着丧服的女子渐渐越过人群走了出来,待来到乾天身边后,向乾天微微福了一礼,旋即望向了叶晗,又恭恭敬敬的向叶晗行叩拜大礼,言道:

    “薰儿,拜见少主!”

    叶晗望着那一身丧服的女子,神色有了些许复杂,她深知薰儿心性,如今身着丧服前来,只怕也是来向自己辞别的了。

    连薰儿也要离开自己了啊……

    叶晗心中是前所未有的孤独感,竟是半晌都未曾回应,也许也是不知该如何回应了吧。

    自称为薰儿的女子低头俯首,脸上带着面纱看不清面容,可望着叶晗的眼神却令人十分怜惜和动容,一举一动也是有礼有仪,一见便知定然也是位娇小柔美个性温顺的女子。

    “薰儿,特意前来向少主辞行……”

    薰儿不忍让叶晗伤感,却也为自己不能在伺候在少主身边而感到伤心难过,也是微微垂首,暗自泪落。

    叶晗知晓薰儿心意,她是心有所求,可叶晗不知是否该成全她的这份心意,只道:

    “你身子不好,先起来吧。”

    薰儿知道少主怜惜自己,只可惜自己的时辰已经不多了,顿时叩头再拜,诚恳祈求道:

    “薰儿请少主成全!”

    叶晗冷不丁瞥了一眼那苟延残喘的史骏,又回头看了看苦苦哀求自己的薰儿,面对着这残酷命运作弄下所演变出来的阴错阳差,最后也只余一声奈何叹息了……

    薰儿这身未亡人的装扮,便是在为那史骏求自己!

    “纵然我愿成全你一片真情,梅雪她……”

    叶晗微微蹙眉,她实在是太清楚苏梅雪那睚眦必报的个性了,史家被她灭门,史骏也不过是她手中一颗随意便可捏碎的棋子,她之所以留下史骏未杀,不过是打算慢慢折磨罢了,迟早都是难逃一死的。

    “苏姑娘已经答应,将史骏的性命交给薰儿了。”

    “……”

    叶晗微感诧异,这很显然不符合苏梅雪的性子,可看着薰儿那万分期盼的神色,叶晗还是心软成全了。

    “既然如此,便如你所愿吧!”

    薰儿面带欣慰神色,再度郑重叩拜,道:

    “薰儿谢过少主成全!”

    礼毕,身边的乾天欲搀扶着薰儿起身,却被薰儿伸手拒绝了。

    她缓缓的立起身来,回首,往史骏身边而去……

    史骏听到了她们方才的对话,知道自己的性命现在捏在薰儿手中,虽然看到她安然无恙的出现在自己面前令他一度十分惶恐不安,可史骏一直都知道,薰儿对自己如此的痴情爱慕,她一定不会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去死的,你瞧,她不是正在为自己求情么?!

    “薰儿,薰儿,是你么?我的薰儿……”

    史骏忍不住柔情呼唤着,伸手想要去牵住她。

    他知道薰儿最喜欢自己如此唤她,每次他这般唤她,便能看到她一脸娇羞神色的凝望着自己,那眼中是热烈浓郁的爱慕。

    薰儿再度听到史骏这般温情的唤着自己的名,脸上也是难掩的动情神色,也伸手牵住了他的,两人端看似一对相爱相亲、令人艳羡的鸳鸯。

    “骏哥。”

    薰儿边回应着史骏,边跪坐在了他身边。

    抓紧了佳人的柔夷,史骏无比激动的询问道:

    “你不会让我死的,对不对,你那么爱慕我,不会让我死在他们手里的对不对?”

    薰儿望着这个原本是天子骄子,一直以来高高在上的史家大少爷变成如今这番蓬头垢面,无比狼狈的惊惧模样,也是无比的心疼。

    伸手将他额间的乱发拨到耳后,像个贤惠的妻子一般温柔的抚着自己夫君的脸庞,薰儿柔声宽慰道:

    “是,我不会让你死在别人手里的……”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得到了薰儿的承诺,史骏仿佛得了特赦一般,狂喜的笑了两声,旋即就像一个回头浪子,故作深情的向薰儿承诺道:

    “薰儿,我现在才知道谁待我才是真心的,我知道错了,你原谅我好不好?我愿娶你为妻,兑现当时的承诺,你现在还愿意嫁我为妻么?”

    男子的甜言蜜语,总是这般迷人心智。

    “你要娶现在的我么?”

    深怕薰儿不信,史骏就差指天为誓。

    “是,我要娶你!”

    可史骏话语刚落,薰儿便伸手摘下面纱,露出的竟是一副面容溃烂、丑陋不堪的脸来。

    “啊!”

    史骏片刻向看到鬼一样的大叫一声,可还未等他回过神来,薰儿便倾过身去主动吻上了史骏的唇,缠绵之时瞬时将什么东西一并送进了史骏口中……

    史骏恶心得全身寒毛都竖了起来,感觉自己被迫吞下了什么东西,惊恐的狠狠推开了薰儿,侧过身去伸手直扣咽喉,想要把那些恶心的东西都吐出来。

    可惜,都迟了!

    哈哈。

    薰儿发狂一般的大笑起来。

    “迟了,骏哥,你放心,我不会让你死在别人手里的。你暂时也死不了,只不过,你会和我一样,身子会慢慢出现溃烂,这里烂一块,那里烂一块,腐肉里再生出疽虫来,它们会一寸又一寸的啃噬着你的骨肉,最终因无药可治被慢慢折磨致死!”

    史骏闻言,早已行若癫狂了,两眼竟是血红。

    “不,不,你这个贱人,你这个恶毒的贱人!”

    “恶毒?比起你和那个贱人,我还嫌过犹不及,你不仅害死了我们的亲生骨肉,你还纵容那个恶妇毁了我的容貌,教我生不如死!那恶妇又能有多爱你啊?见你虎落平阳还不是将你弃如敝履?这一切都只能怪你自己恶事做尽,罪有应得!也怪我遇人不淑,有眼无珠!”

    说到最后,薰儿悲痛的落下泪来。

    史骏还来不及说什么,胸口内一阵绞痛,竟让他痛得大叫起来,不过片刻,不知什么东西竟似钻入脑内,史骏痛不欲生,那叫声十分痛苦惨烈,令人不忍听闻。

    不过片刻,史骏死死扣紧头颅在大叫一声后终于归于寂静,众人以为他已气绝,却见胸口还有起伏,便知人还未死,只是双眼目光失神,口中流涎,瘫坐在地,行为举止有所异样,竟似神智已失,状若几岁孩童了。

    薰儿此时才露出无比温情的神色来,脸上是一抹幸福的欣慰笑容。

    倾尽温柔的再度伸手抚着史骏的脸,薰儿柔声说道:

    “现在,我们终于可以在真正一起度过剩下的时光了。”

    ……

    望着眼前所发生的一切,叶晗脸上也有了几分疲惫,她知道苏梅雪不会那般轻易便放过史骏,却没想到她竟是让薰儿亲自对史骏下了噬心蛊!

    薰儿身中尸毒,早已时日无多,尸毒易渡人且难以医治,故而那史骏也会如同薰儿一般,浑身逐渐生满毒疮,最终也会不治而亡。

    而那噬心蛊噬心断情,摒绝人之七情六欲,令人神智昏聩渐如幼童,且每日午时、戌时便会心中刺痛,越演越烈,痛如刀绞,令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即便是死,苏梅雪也不会让史骏如此轻易就得到解脱啊!

    ……

    当我看到眼前这一幕时,心中波澜难平,她竟然是薰儿?!

    薰儿是阿娘收养的孤儿,因年龄与我相仿,与我常在一处,是我幼年时最好的玩伴儿,没想到,薰儿竟然还活着?

    看她与史骏这段恩怨情仇,难道这些年来,她一直被养在了史家?

    正当我凝神思忖着这其中的关联时,薰儿在人群中寻了一圈,最后望向了秦烜和宫襄父女,她还有一事需要去做,那就是亲自去拜谢秦旭,谢他当年的救命之恩!

    秦烜的外伤已被家中医者暂时止了血,也是秦烜本来身体底子好,加上高辰给的药似乎极好用,他的伤势竟似被控制住了,关键是他不放心宫襄,故而顶着重伤也要勉强撑持着,而宫襄则一直悉心守候着自己的父亲,以便照顾。

    眼见着薰儿向自己和父亲这边走了过来,联想到方才她对待史骏那般疯狂的行为,宫襄担心父亲会受到伤害,免不得心里紧张了一番。

    “无碍。”

    秦烜宽慰了自己的女儿。

    不知为何,当他看上薰儿那孩子的目光时,便知道薰儿并无害自己之心,反而还多了几分似曾相识之感。

    薰儿在距离秦烜父女几步之遥处停了下来,却见薰儿恭恭敬敬的向自己福了一礼,言道:

    “薰儿,多谢秦大侠当年救命之恩!”

    秦烜这才恍然,没想到自己当年受人之托要照顾好的孩子,竟是眼前这位薰儿姑娘!

    “你,你便是当年宫家的那个小女孩么?”

    秦烜有些激动的问着,更多的是没能照顾好这个孩子,有负当年那人所托的惭愧,现在想想,那人气质与风华与自己妻子如此相似,想来定是妻子的妹妹了。

    当年那人如此郑重将这孩子交到自己手中请为照看,若不是自己一时不察,让她被霸刀门的史扈抓走以作要挟自己之资,她如今也不会走到现在这般地步,都是自己的错啊!

    “是秦烜有负所托,秦烜该死啊!”

    薰儿知道了这其中原委,为免秦烜过于自责,出言宽慰道:

    “薰儿虽然养在史家,却也被史家以礼相待着,并未受过多少苦楚。至于现在,也都是薰儿自己选择的结果,薰儿谁都不怨!”

    秦烜心中惭愧,默然无语。

    “薰儿将死之人,唯有一愿,望秦大侠答允。”

    “你说。”

    “还请秦大侠将当年叶家灭门真相告知我家少主,并为少主找到失散多年的二小姐!”

    这便是薰儿现在最为牵挂之事了。

    “你,你难道并非叶夫人亲生女儿?”

    秦烜微微诧异,当年叶夫人护她之甚,让秦烜一直以为这孩子是叶夫人之女。

    “薰儿自幼孤苦,无依无靠,是叶夫人怜爱,将薰儿养在膝下,视若亲儿。薰儿心中也一直尊叶夫人如同亲母,如今薰儿不能在侍奉在少主身边了,可以为少主做的事情也就仅此一件了。”

    说完,薰儿郑重向秦烜行礼,一来感激他当年救命之恩,二来,便是期望他能答应自己的请求。

    秦烜心中触动,内心亦是一番天人交战,因为他无法给薰儿一个完整的承诺,却又不愿辜负这孩子对自己最后的请愿。

    “秦烜,定竭尽全力。”

    薰儿明白如同秦烜这般重然诺的君子,定然能说到做到,脸上不禁露出欣慰的神情。

    “多谢秦大侠,薰儿就此拜别!”

    向秦烜拜别后,薰儿又回身走到了叶晗跟前,准备向叶晗做最后的拜别。

    此去一别,相见无期了……

    “少主,薰儿不能再侍奉在少主身边了,请少主恕罪!”

    薰儿跪在叶晗跟前,泪如雨下。

    “唯有二小姐……“

    提到二小姐,薰儿语气也哽咽了,可当她双目含泪望向叶晗时,却偶然瞥见了叶晗身边不远处的高辰,看见高辰正满眼关切的看着自己,那般熟悉而神似的模样,薰儿瞬间神情激动得仿佛不知该如何言语了。

    “二……”

    薰儿捂住嘴,忍不住激动得哭泣出声来。

    苍天有眼,苍天有眼啊!

    薰儿是聪慧的,她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出口,只是最后万分恭敬的拜伏在地,欢喜言道:

    “薰儿可以无憾了!就此拜别少主!”

    ……

    最后,在众人目光下,薰儿如同一个慈母,牵着史骏的手,两人相互扶持着一步一步地离开了太白楼。

    望着薰儿离开的背影,我的心中亦是五味杂陈,是恨是怨,是苦也是涩,只觉命运待谁都是如此的残酷,光只是活着就已经让人拼尽了毕生心力了!

    是时候该斩断这条仇恨的枷锁了……

    我心中不再犹豫,冷目横扫六大门派,正声言道:

    “至于六大门派……”

    “高御史!”

    阿姐突然出声打断了我,我有些讶异,怔怔地望着阿姐。

    “叶晗以苦主身份,愿将此案交给高御史亲审,请高御史查明此案真相,以国法严惩真凶,还叶晗一个公道!”

    说完,阿姐便要依礼向我跪求。

    我忙向前扶过,神色是掩饰不住的动容。

    阿姐,此话,可是出自你真心实意的么?

    阿姐搭在我臂间的手因情绪激动越抓越紧,我默默地承受着。

    而内心经历过一番激烈争斗的阿姐,最后还是缓缓地松开了手,便如同卸下了一副重担,若能真正放下仇恨之心,这是放过了别人也放过了自己,终得了一份心中自在。

    阿姐回望我的目光,多了几分透澈,更多的是疲惫,可我知道,她想要告诉我,她方才说的那些话,是出自真心的。

    我不觉红了眼眶,郑重点了点头,我坚定答道:

    “好!”

    身边的珝此时也是感触千万,更多的是对叶晗的感恩与钦佩之意,也感激叶晗的委屈求全,她保全了高辰,也就是保全了她,珝忍不住向叶晗作揖,致以万分感念!

    叶晗苦笑一声,此时此刻,她只想好好睡一觉,什么都不想再管了。

    “晨儿,我累了。”

    伏在我怀里,阿姐只觉疲惫不堪。

    抱住了阿姐,我不禁柔声轻声哄道:

    “那阿姐你先睡一会儿,到时候晨儿会叫醒你的。”

    阿姐微笑着微微颔首,旋即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身边的珝轻柔地为阿姐把脉,确认并无大碍后,向我投以无事的目光,好教我安心。

    再度与珝四目相对,我两人都有恍若隔世之感。

    还好,她和阿姐,我都守住了,真的是,太好了……

    “我们回家吧,珝!”

    “好!”

    ……

    打横抱起了阿姐,我想带阿姐回家,以后,再也没有任何人能让我们一家人分开了。

    经过乾天身边时,我没有看他,只是道了句:

    “你们少主我带走了,安心。”

    乾天没有阻止,反而主动让开了道路,目送我们离去,而王荀留下来善后。

    “奉高御史令,六大门派中与当年案件有关之人,三日后请自行至衙门俯首认罪,高御史将依法论罪,有拒罪不认或妄图私逃者,以重罪论处!”

    至此,太白楼这场风波才算告一段落了。

    ……

    在将阿姐妥善安置在马车上,而珝在马车内照顾,我看到不远处宗赞与赵颂带来的那名人高马大的大力士一块,站在路边似乎等候我已经多时了。

    告知珝得她同意后,我便去看了宗赞,我知道他肯定有话要问我,而我也刚好有话要警示他。

    “宗赞,你是异邦之人,也是个聪明人,就不要卷入这中原纷争了。”

    宗赞面带微笑,平和言道:

    “高御史请放心,宗赞只是一介行脚僧人,从此也只会带着乌吉四处游历,绝不会参与到中原纷争中去。”

    “很好。”

    我微微颔首,作揖告别。

    宗赞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

    “高御史,当真不识得当年宫家的二小姐么?”

    “……”

    我只是温和一笑,没有直接回答宗赞的问题,旋即转身离开。

    宗赞却并未因此而感失望,嘴角反而有了一抹会心笑容来,双手合十,口中至诚咏唱着《心经》: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