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峰笋石千株玉,万树松萝万朵银。

    如笋石般的山峰好像上千矗立的玉石,松萝班的树林也披上了万朵银花。北国的大风雪来时狂风呼啸,飒飒飞雪,放佛片刻间便能将一切吞没;而待一切又归于平静处,万籁俱静时,反而有了几分江南女子般的温婉柔情,令人忍不住驻足倾听,用心去感觉这北国风雪之静美!

    如斯雪景,令人赞叹,若非身处战事的话……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大风雪铺天盖地般席卷而来,不过一夜,又不知多少两**士以及流亡至邺城附近的难民冻死、饿死在了城墙角落、道路两旁,此情此景,不觉令人唏嘘感慨。

    因着这突如其来的大风雪,出使邺城议和事宜,也就不得不退后一两日。

    这两日我除了处理军务外,也派人一直严密监察着邺城内的动向,就在那日中军帐内立下军令状后没多久,我军便收到了邺城皇城内对议和书的回函。

    如今北齐朝廷内政发生了一些变动,对外宣传齐主宇文懿病重将养于景阳宫内,三岁的太子殿下暂领监国,恭王宇文贽摄政,因太子年纪太小无法处理政事,皇后垂帘协助太子殿下处理国政,这样倒也在一定程度上稳定了北齐人心,不过由此可见,北齐未来的命运会如何,便取决于北齐这位年轻的皇后以及恭王宇文贽接下来对北魏采取什么样的态度了!

    而他们的回函有所保留,同意北魏派使者入宫觐见,而对是否和议之事却避重就轻。

    这般暧昧不明的态度,不是在顾忌所谓的国体颜面,便是是故意拖延时间。

    他们心里在盘算些什么,我很清楚,想做最后的困兽之斗,我绝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的!

    只要能促成这次会面,我亦会孤注一掷,哪怕以身犯险。

    再不快结束这场战争,只怕到时候死的人会更多!

    不知不觉间,深藏于袖中的手握成了拳……

    咳咳。

    身后,有咳嗽声断断续续传来,我忙收敛心神,往屏风后的软榻处走去。

    本该好好躺着的病患,竟然偷偷坐起了半个身子,许是躺得太久了,想要起身活动活动筋骨,却没想还是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这人就是好不易捡回一条小命得明伊丫头!

    见咳嗽声把我引来,明伊不觉微微有些脸红,见我面有微愠,深怕我又会唠叨她一般,俏皮地吐了吐舌头。

    我无奈地摇了摇头,虽然这丫头得以好好休养一段时日精神也逐渐恢复了,可在完全好之前,可由不得她的性子胡来。

    “乖乖躺着!”

    淡淡说着,话语间多了几分命令的口吻。

    明伊带着可怜的表情望着我,祈求道:

    “姐夫,我都已经躺了许多时日了,想起身走动走动……”

    我完全不顾她故作可怜兮兮的表情,一副公事公办的神态,道:

    “你琬姐姐可吩咐过了,让我定要好生看顾于你。今日天气骤冷,不宜到处走动,你还是继续躺着吧!待会军医便会将你的汤药端过来,乖乖将汤药喝了,再安心睡上一觉,这样病才能好得快!”

    “啊?”

    明伊眉头紧皱,脸上像吃了黄连一般,苦兮兮的。

    瞧着她像小老头一般皱眉的模样,我也不禁轻笑一声,言道:

    “谁让你偷偷北上来北齐的?!看你下次还敢不敢再如此胆大妄为!”

    明伊闻言正欲说些什么,可一时间脑海里闪过一些东西,突然就变得沉默不语了……

    看着她突然的转变,我不禁轻叹了一声,随即漫步走了过来在软榻边坐下,瞧她竟在怔怔出神,忍不住伸出手去在她额间轻弹了一下!

    “哎呀!”

    明伊额头吃痛,惊呼了一声,伸手忙揉了揉自己的额头,一脸委屈的神情盯着我瞧,见我有些担忧的神色,这才意识到自己突然的沉默让身边的人为自己担心了。

    看她也没有办法控制自己内心逐渐蔓延开的那股抑郁,她现在便如同身陷污泥泽沼无法抽身,只要稍作挣扎,便会越陷越深,直至黑暗与死亡将自己完全吞没……

    “姐夫,这个世道,是否原本就是人间炼狱?”

    明伊的声音突然有些嘶哑和颤抖,那是内心无法抑制的恐惧与悲痛。

    人间炼狱?

    有些惊讶于这样的词汇会从明伊这不谙世事的小丫头嘴里说出来,只是听到的那一瞬间,脑海中那不愿意去回想的场景便一闪而过,目光也不禁阴沉下来。

    可不过片刻,眼中的光亮还是将那抹阴暗尽数驱散。

    明伊这丫头北上的这一路,都是与那些难民们在一起,她的画已经毫无保留的将她这一路所见所闻尽数记录其间了,所以,我能明白为何原本无忧无愁的丫头,突然会变成现在这般,敏感、无力、憎恨、悲伤、还有,无奈与痛苦……

    我静静地看着明伊,缓缓言道:

    “我们无法选择活在怎样的世道间,可以做的无非就是拼尽全力,在这个世道活下去而已!而我们是幸运的,因为眼前的这个世道还不算是人间炼狱,文明沦丧,道义尽失的世道,才是真正的人间炼狱!”

    明伊闻言,沉默良久,似乎正细细咀嚼着我这番话语的含义,随即目光一紧,抬起头回望着我,像抓住了一棵救命稻草般,急促地问道:

    “姐夫,你能结束这个乱世么?”

    我苦笑一声,摇了摇头,道:

    “我一个人的力量终究有限,可祈愿天下太平,不是仅仅只有我一个人啊!”

    明伊如同梦魇般自言自语着:

    “天下太平……”

    说着说着,她的眼泪便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真的会有那么一天么?”

    她的眼泪和她的话语,突然深深地刺痛了我,这样一颗赤子之心,令我想要不惜一切加以守护。

    沉浮于宦海尔虞我诈中的我,心早已是伤痕累累了,至少,守护住这丫头的这颗赤子之心吧!

    忍不住伸出手来抚着她的头,温柔宽慰道:

    “会的,一定会有那么一天的,好好守护住自己的那颗赤子初心,看着吧,那一天,一定不会等得太久!”

    明伊从我的话语中得到了鼓励和勇气,她的眼中依然有泪珠滑落,却不再似之前那般痛苦与抑郁,至少她的心中,又重新燃起了名为‘希望’的火焰……

    点了点头,明伊擦干了眼泪,十分坚强地说了句,抚着自己的心口,道:

    “会的,我也曾答应过她,会好好守护自己的初心!”

    看到明伊眼中陡然而起的光彩,听到她口中的那个‘她’,想起了那幅画真中的那位美丽的南国佳丽,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突然觉得眼前的明伊有些耀眼,有了些许羡慕的心思,可更多的,却是欣慰。

    明伊这丫头,果然是个福灵心至之人啊,她就是有这样的魔力,让身边的人都忍不住想要去守护住她的那颗赤子初心!

    虽然成长的道路充满了磕磕绊绊,但她依然还是在努力前行……

    我微笑着收回了手,言道:

    “我有要事会离开军营几日,原本是打算送你去猎苑养病的,那儿环境清幽,风景怡然,你一定会喜欢。只是这两日风雪骤然,行路不大安全,只好暂时作罢,我不在这几日你需好生将养着,我会嘱人看顾你,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知道未?”

    听到我要离开军营几日,明伊想到最近的战争局势,一下就想到我此行定是与和议有关,毕竟这两日不断有人提及监军为力促和议,当众立下军令状之事。

    “姐夫此行可是与北齐和议之事有关?”

    我微微一笑,倒也不隐瞒这丫头,点了点头,道:

    “表面上是和议,实则是劝降。”

    明伊听说了姐夫力劝众将血洗邺城之举,那般言之凿凿,铿锵有力之语,真是振奋人心,发人深省,心中早已对姐夫十分敬佩了,她相信姐夫既然承诺了,就一定可以做到。

    颇为感慨,言道:

    “若北齐真能不战而降,定会是两**民之幸事!只是可惜,若非我身体不好,不能与姐夫同行,不然就能一睹姐夫舌战北齐群儒、雄辩滔滔之盛景啦!”

    我苦笑着摇了摇头,摆手道:

    “傻丫头,你当出使敌国是去玩啊?!”

    明伊不甘地撇了撇嘴,道:

    “明伊也知道,自己本事稀疏,人微言轻……”

    “不必妄自菲薄,你将一样东西送我,若是此行成功,你即便不能与我同行,亦是居功至伟!”

    明伊眼中不觉泛光,有些激动地追问道:

    “是何物?只要是我有的,即便是我的性命,我也会毫不犹豫……”

    听明伊随口便将性命轻付,我有些不悦,连忙出声制止,言道:

    “性命何其珍贵,休要轻言赴死,你这般如何对得起辛辛苦苦将你从鬼门关拉回来的琬姐姐?以后不许再如此胡说!”

    明伊微微怔住,随即认真地点了点头,道:

    “明伊谨记姐夫所言,以后绝不敢再轻言赴死!”

    “嗯!”

    我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即在她耳边低声说出了那件所需的物事。

    明伊闻言,先是一愣,随即有些疑惑地反问道:

    “只需要这些就可以了么?”

    我郑重地点头言道:

    “有此物便足矣!”

    明伊很慷慨,没有丝毫犹豫便答应下来,道:

    “只要此物真能帮到姐夫,姐夫就尽管拿去用吧!”

    我微笑着看着这个丫头,这丫头可能还不知道,若我此行真能成功劝降北齐皇室,这不仅是利国利民之举,她,以及她的才能,也会因此而名动天下,四海震惊!

    年少成名,这对明伊来说,也许会是另一种劫难也说不定呢……

    “若是养病期间觉得躺着厌烦了,便看,书案上还有佛经,可以平心静气!”

    明伊眨了眨眼睛,觉着我这句话似乎别有所指,看着我那双似乎早已动明一切的目光,瞬时脸颊一片通红,心中暗忖道:

    难道姐夫已经看过那幅画真了?!

    ……

    落前花勿语,寒潭秋月白。望桥袈褴褛,回眸一瞬念。

    世间万般情,唯相思最苦。潮水终有期,相逢无尽处。

    ……

    个中深情,早已在诗句中展露无疑了,而且那幅画真的含义也许被人不会明白,可姐夫,一定会明白的!

    因为是心爱之人,所以才不愿假他人之手……

    这份爱慕之情,是有心自然而生的,也是不受自己控制的,可却也是不为世俗所能容纳的!

    明伊突然惶惶难安起来,呼吸变得急促,手不自觉地抓紧了被褥一角,因为拽得太过用力,指骨都显露出来了。

    自己从未觉得这份爱慕有错,甚至从未后悔过,可,姐夫他,真的可以理解自己么?

    ……

    “姐夫,我……”

    在这一刻,明伊突然有了一种想要将一切都和盘托出的冲动,哪怕最后被人唾弃,哪怕姐夫不理解自己,她也想让姐夫知道自己真正的心意为何!

    因为在明伊心中,早已将琬姐姐和姐夫当作自己的亲人看待了……

    “我,喜欢上了一个女子,不,是不由自主,情不自禁的,爱上她了!”

    最终,明伊鼓起勇气将心里话尽数表露出来,随即一脸惶惶不安又十分期待的错杂表情望着我,仿佛是在等着我给她一个宣判……

    ……

    “你,爱她是么?”

    “是的,姐姐,我爱她,她也爱我,即便我与她一般,同为女子,可我依然爱她,爱她道无法自拔的地步,我对她的爱,绝不会比任何一个人要逊色,没有人可以比我更爱她的了!”

    ……

    不知为何,那晚的记忆在我脑海中回放着,经历了九死一生,侥幸活了下来,面对阿姐的询问,我无法抑制自己内心的真情实感,将这番热烈的表白毫无保留地倾述而出。

    是的,我爱她,我爱琬儿,真的很爱很爱她,我的心是这样告诉我的!

    因为是阿姐,她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至亲了,我不想骗她,更无法欺骗自己的心,所以将这份爱意不顾一切地倾述给阿姐听。

    现在想想,现在的明伊,竟然和那时候的自己,如此相像呢,看到她可以如此勇敢而无畏地表达自己内心的真情实感,我恍惚间竟似有了一种错觉,放佛看到了那时候的自己,突然觉得有那么点傻气,可嘴角却不自觉地高高扬起,就连眸光也似染上了一抹醉意!

    这番热情如火的表白,我怕是永远都无法当着琬儿的面开口倾述了,光是回想,就觉得快羞死个人了啊!

    我不禁掩面抿嘴而笑,深怕自己会笑出声来让明伊以为我是在取笑她,毕竟这丫头如此勇敢地表达了自己的心迹,便是想要得到自己的善意的回应。

    我脸上不觉露出温和笑意,点了点头,言道:

    “能被你喜欢上的女子,相信定然也是位美好的女子了!”

    明伊闻言,眼泪又情不自禁地落了下来,仿佛心中巨石落了地,她真的没想到,自己的这份感情会得到在意之人的理解。

    我摸了摸她的头,带着宠溺的语气,道:

    “傻丫头!”

    明伊边高兴地落着泪,边用拭泪,哭着,又笑着,摇了摇头,说道:

    “一点都不美好,她是个很坏很坏的女人,她就会欺负我,还骗我……”

    闻言,我不禁咋舌,可瞧着明伊提到那位姑娘之时脸上露出的幸福表情,便知道她真很喜欢那位姑娘啊!

    还真是个傻丫头呢……

    我无可奈何地微微一笑,刚一抬头,就刚好看到前来送药的慕公主正一脸愤愤地表情盯着我瞧,看样子像是在怪我把明伊丫头给惹哭了,毕竟明伊丫头现在还是个病患来着。

    我忙开口劝解明伊丫头,道:

    “好啦,丫头,不哭啦,先乖乖把药喝了哈!”

    我边说着边给明伊使眼色,明伊这才回过头来看到站在一旁端着药碗的慕公主,经过这些日子慕公主的悉心照顾,明伊已经深刻的认识到慕公主的厉害之处了,但凡只要是慕公主送汤药来,无论汤药再怎么苦涩,她都会一口不落地全部喝完……

    明伊不敢再落泪了,才收住眼泪,又止不住开始抽噎起来。

    慕公主见状无奈了摇了摇头,将一碗药直接递给了我,而另一碗亲自拿到了明伊跟前,瞥了我一眼,毫不客气地对我说道:

    “小白脸驸马,别婆婆妈妈的,赶紧把药给喝了!”

    可面对明伊时却是露出大姐姐的温和笑意,柔声说道:

    “明伊别着急,等汤药凉些再喝,免得烫伤!”

    我嘴角不禁抽搐,这差别待遇,真是……

    心中不禁暗叹,好在我们家公主的性子不似这位突厥的慕公主,不然这日子可就难过了,真是为洛卿感到伤怀啊!

    摇了摇头,随即端着自己的药碗缓缓走了出去,一来眼不见为净,二来,也不知是不是慕公主故意整蛊我,这药一次比一次苦,而我身上的伤差不多都好全了,应该不用再服药了,想着也许可以找个机会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这碗药给处理了……

    我才越过屏风,慕公主的声音便从身后传来,只听她说道:

    “小白脸驸马,你若是敢把这碗药偷偷给倒掉,我保证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明伊闻言,瞬间破涕为笑。

    “谁,谁说要偷偷把药倒掉的,这样多浪费啊……”

    我不禁摇了摇头,唉叹一声,道:

    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古人诚不欺我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