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未到卯时,我便睁开了双眼,这似乎都成了一种难以改变的习惯,每次天还未大亮,依旧灰朦朦的,我都会在这个时辰醒过来,无论刮风下雨,还是寒霜雨露。

    习惯性地摸了摸身边,却没发现伊人的身影,突然有些心慌,撑起了半个身子,四处张望着寻找着她的身影……

    这个时候,我才发现习惯居然也是如此可怕的东西,因为一旦成了习惯,当眼前的一切未曾如同预期般出现,你就会患得患失,会觉得焦躁不安。

    当看到那个思念着的身影就在不远处正对镜梳妆之时,陡然之间的慌乱原发只是自己在吓唬自己,苦笑一声,什么时候开始,把自己糊弄成了一个傻子,一切都只为了她!

    拉开了身上盖好的薄被,在床沿边上坐起身来,穿好靴子之后,只是呆呆地瞧着她镜中的模样,她从镜中也正瞧着我,忽然脸上有了一抹笑意。

    突然之间,我想到了《诗经》中有一句正符了此情此景,情不自禁,便将此句子读了出来,道:

    “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只见伊人兀自梳理着那一头乌黑笔直的长发,闻言不过莞尔,笑而不语。我瞅着今日她一身素雅长衫,玲珑妙曼,身姿卓越,倒比往日更加迷人了。往那腰间一瞧,原本一直陪着的白玉环佩早已不见了身影,却为一做工不甚精巧的同心结所代替,同心结下,相思扣翠绿其间,素雅之中的一抹淡绿,倒是衬极了她。

    我不禁傻笑了几声,不好意思的摸了摸头,之后瞧着镜中的伊人,便如此着了魔一般,不愿再将眼移向别处了。

    陡然间想起杨安源曾与我说过一则志怪,说的是镜中藏有女妖,迷人心智,摄人心魄,专迷惑男子,吸其精血,取其性命。我听后在感叹这个故事荒诞之时,又有些好奇镜中的女妖究竟得生成何等美貌,才能迷惑男子随意的便将性命轻付。

    如今从镜中瞧着她,变觉着镜中女妖,也不过如此吧!

    见我目不转睛地一直瞅着她,公主脸上微微泛红,言道:

    “今日不是公休么,难得不用上朝,怎不多睡会儿?”

    我若多睡了片刻,岂不是瞧不见伊人对镜梳妆的绝美之景了么,看来早起的鸟儿有虫吃,此句果真不假。

    “呵,我倒险些忘了今日不用上朝,许是习惯了,这个时辰自然而然便醒了!”

    在床边始终是坐不住的,便站起身来直接走向了她,抚了抚她那头乌黑的长发,有些爱怜地从身后抱住了她,似乎只有将她抱在了怀里,心里才算踏实了些。

    “早安,公主!”

    瞅着镜中的我一脸憨笑的模样,公主伸出手来抚着我的脸,笑着说道:

    “早啊,驸马,昨晚睡得可安稳?”

    一想到昨晚自己趁人之危,做了件坏事,眼睛眨巴眨巴的,就是不敢瞧公主的眼,忙点了点头,道:

    “嗯,睡得可香了,公主睡得可好?”

    嘴角露出一丝狡猾的笑意,想要探听公主昨晚是否真的睡熟了。

    “挺好的,醒过来的时候手里还多了件东西。”

    公主意有所指,一脸微笑地盯着我瞧。

    “喜欢么,同心结?”

    我一脸幸福地拥着怀里的媳妇儿,小脸红得跟柿子一般了。

    “你送的,我自是喜欢了,虽然这同心结编得,不甚精致……”

    公主一脸调笑的神情,就知道是在调侃我了。

    我担心公主瞧不上眼,急了,忙说道:

    “第一次编难免难看了些,要不,你先还我,等我编的好看精致些了再给你……”

    公主听后扑哧一笑,转过身来抚着我的脸,温柔的说道:

    “傻瓜,送出手的东西哪有再要回去的道理。我很喜欢,喜欢它的独一无二,因为它是你亲手为我编的。你的心思,我懂。我心中欢喜得紧,真的!”

    一言两语之间,我便欣喜若狂了,她就是有这样的魔力,左右我的思绪,牵引着我所有的喜怒哀乐。

    我想,我是着了魔了!

    “公主,不如,让驸马为你描眉吧?”

    公主的峨眉十分好看,远山眉黛,越如春山,眉目如画,引人入胜。

    我好画美人图,除了喜欢画美人的一双灵动眼眸外,最喜欢画的也便是这对如月新眉了。

    公主闻言,先是一愣,似不曾想到我竟然还会画眉,可转念一想,美人图中那妙笔生花之卷,便觉着区区画眉,也定然难不倒我了。

    思虑片刻,旋即点头答应,我自是喜不自胜,待公主坐端正了,这便拿起了眉笔,面带微笑却神情略显紧张,开始一笔一画为公主描眉。

    我只知道我从未如同现在一般紧张激动,也从未如同此吃此刻这般专注重视,画眉看似简单,却又让我生出几分追求完美之心,总觉得这多一笔太多,少一画又不足,当真是喜忧参半,宽松不得啊!

    好不容易将心中所描绘出的描眉画出,一股成就感油然而生,我让出身来,好让公主也瞧瞧这镜中佳人,片刻后,拂过眉梢,她也不自觉露出几分赞赏神色来。

    瞧着公主喜上眉梢,我不禁生出了几分感慨,言道:

    “外来共传京兆眉妩,不知他怎生一个画法?”

    京兆眉妩,说的是《汉书》中的一个典故。

    汉朝时,官居京兆尹的张敞为官清正,却与妻子十分恩爱,伉俪情深,妻子对镜梳妆之时,张敞便为妻子把笔画眉,也因此事,张敞被长安人笑为“张兆尹眉妩”,这便是京兆眉妩典故的由来了。

    “士大夫多以清高自居,你不怕这画眉之事传出,继那张敞之后,又成就一段茶余饭后的笑语么?”

    公主一脸笑意的瞅着我,想看看我对此事有何看法。

    我哈哈大笑几句,言道:

    “他们想说,便让他们说去,怎知他们不是羡慕嫉妒呢?这闺房之内,夫妇之私,有甚于画眉者。我倒是挺欣赏那张敞对此事不以为意,反以为乐呢!”

    我的回答也是京兆眉妩故事的后续。

    之后汉宣帝知晓此事,便询问了张敞,张敞对曰:“臣闻闺房之内,夫妻之私,有甚于画眉者。”皇帝闻言,因为爱惜张敞的才能,没有因此事对他多加责备。

    最终,这“京兆画眉”也便成就了一段千古佳话!

    “公主,你若喜欢我便天天为你画眉可好?兴许也能成就一段千古佳话呢!”

    我嘴角上扬,觉得此计甚好,我愿天天为她画眉,也好让她天天只瞧着我。

    “你啊~究竟是想为我画眉呢,还是想借此成就一段佳话啊?”

    公主白了我一眼,可语气之中满是宠溺。

    “兼而有之,那张敞未曾因外在蜚短流长而对妻子的爱慕减少半分,我又岂会不如张敞,我只愿可以一辈子为你画眉,执子之手,与子白头,若能如此,我愿足矣!”

    深情的望着公主,公主也动容地回望着我,仿佛时间在此刻凝结,省却了千言万语,我与她之间,早已两心相知,情意相通了。

    公主沉默间站起身来与我对视,手抚过我的脸,颇为感慨般,言道:

    “有时候我会有些庆幸,庆幸你身为女子,你瞧,你是如此的才情并茂、缱绻多情,若是身为男子,定然会有许多女子倾心于你……”

    我微微一笑,牵过公主的手,将公主揽入怀中,言道:

    “我只想要你一人倾心于我,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不知道我有没有这个福气,可以与你携手,共度此生啊?”

    “傻瓜,我的手,不就正在你手中握着么?!”

    公主伏在我的肩头,就这般淡淡笑着。

    “是啊,我真傻呢!”

    傻笑了几声,我稍微握紧了她的手,让自己真切的感受到,她就在我身边……

    ……

    因着今日不用上朝,又是难得的公休日,我打算带着公主久违的出去逛逛,游览一番京城的别致景色。

    不用穿公服了,我倒开始苦恼该穿怎样的常服才好,最后还是紫玉帮忙选了件银白色的圆领外衫,所是与公主的服饰相衬。我觉着是这个理,我俩走在一处,也好让众人知道,这是一对伉俪才好呢!

    腰间系上了玉带,头带着的是软脚璞头,脚踏官靴,这身站出去,明眼人一瞧,非富即贵。我倒不怎么注意这身派头,都是紫玉帮忙着打点的。

    好不易等到公主换装出来,素白的长衫和曳地长裙,肩披帔帛,腰间是同色的绸带和同心结坠饰,一身飘逸婉转,大有仙子迎面而来之势,令人侧目!

    牵过了她的手,我两人并肩走在一处,倒是极为登对,仿佛天造地设,羡煞旁人啊!

    我自是乐得心花怒放,抬头挺胸,昂首阔步之间,竟是得意神态,就连紫玉瞧了,都不觉蹙眉,摇头感叹,这才片刻功夫,我这得意洋洋,忘乎所以的老毛病就又犯了。

    紫玉早已司空见惯,见怪不怪了,倒是红玉一副不知所以的模样,瞅了瞅公主,见她面容温和,眉目含笑,只道极少见公主如此心情畅快了,心情也跟着大好,一直默默侍候一侧,沉默不语。

    带我扶过公主在客厅主位上落了座,我则坐在了她身侧,以示公主之下,一家之主的姿态。平日我上朝起得早,府中事物都是公主一力承担,难得今日我公休放假,公主便拉了我来参与这府中每日管事奏报。

    公主不愧是公主,也是位沙场大将啊,这军营之中点卯法令,也活用到管理府中下人的手段之中,真是令我大开了眼界。

    只见堂下男女伺佣左右分立,又按各自管事轻重前后排列,大有朝中文武百官列队奏事之形态,只见他们依照事件轻重缓急依次奏报,公主当堂裁定,绝不拖沓,这府中的大小事物不过一杯茶的功夫,便诸事裁定。

    转眼间,突然见到阿正那小子也位列其中,举止得体,办事干练,奏起府中事物来也有板有眼,顿时让我好生钦佩,公主的御人之术当真是令我叹为观止。

    末了,公主如同循例一般问了我一句,道:

    “驸马觉得,如此裁定可好?”

    啊哟喂,我就是来着撑场面的,光坐着就成了,这回儿公主这么一问,倒让我有些如坐针毡,堂下几十双眼睛都瞅着我,搞得我坐立不安,忙言道:

    “甚好,甚好,府中一切都由公主裁定,驸马可安枕无忧也!”

    公主淡淡一笑,示意紫玉遣散了众人,众人散会之后便各司其职,无人敢拖沓偷懒,这倒不是公主管教甚严,而是公主赏罚分明,有理有据,令下人们打心眼里尊敬臣服。

    我不禁心生感慨,觉着从这里可以学到一些治国之道了。

    待得众人退了下去,只剩下紫玉和红玉两人伺候在侧了,我听公主说过了,紫玉和红玉本是一对亲生姐妹,姐姐是紫玉,而妹妹是红玉,她们从小便伺候在公主身边,如同公主的左右手,深为倚重和信任。

    两姐妹相视一面后,随即纷纷跪在了我与公主跟前,十分有利有节地行了叩拜大礼,看到这般认真循礼的紫玉,还真是吓了我一跳,忙开口问道:

    “你们,你们这是作甚啊?”

    瞧了眼公主,却似乎并不惊讶,微微一笑,仿佛在示意我不必惊慌。

    “奴婢紫玉。”

    “红玉。”

    “给公主殿下和驸马爷请安,公主殿下万福,驸马爷金安!”

    两姐妹异口同声的拜谒。

    “好了,你们都起来吧。”

    公主亲自让她们起身,我也跟着点了点头,她们既是从小跟随在公主身边,名义上是主仆,可情谊如同姐妹一般了吧!

    这么多年来,也亏的她们伺候在公主身边,才能保得她平安无恙,见紫玉如何待公主的便知道了,忠心耿耿,天地可鉴,红玉虽然极少言语,但也可以看得出来,她待公主之心,绝不比紫玉稍逊。

    这陡然间的大礼,我都觉得愧不敢当呢!

    待她两人起身,这细细思量着,两人不愧是姐妹,虽然个性语气各有不同,可真站在了一块,眉宇之间还是颇为神似呢!

    红玉虽是女儿之身,今日却也并未换回红妆,依然是那身青衣服饰,男子打扮,据说是知道公主与我今日打算出游,此装方便行事,可沿路对行架加以保护,紫玉拗不过她,也就由着她的性子来了。

    昨晚,她们姐妹两人也有一番秉烛夜谈,谈到了这一个多月的流落突厥之地,也谈到了她与那位突厥公主的过往。

    起初,紫玉心中对她们那段感情是不解和难以接受,可逐渐地,从红玉的转述和开解中,她也开始逐渐转变原本的态度,觉得看待事物不该以偏概全,也不该人云亦云,也许现在暂时只能顺其自然了。

    紫玉早有心理准备,她知道红玉无论是出于情意还是道义,都会去救那位突厥公主的,她这妹妹原本就比自己稳重担当,她会做出这番决定想要也是经过一番天人交战,既然她决心一行,那自己这个做姐姐的,便要与她一力承担后果。

    紫玉向前来福了一礼,言道:

    “紫玉斗胆,还请公主和驸马爷见谅,请成全红玉这番决心!”

    红玉见紫玉为自己求情,心中感怀,也抱拳行了一礼,言道:

    “是红玉斗胆,还请公主和驸马爷宽恕!”

    我与公主面面相觑,看来红玉是决心要去救那突厥公主了,而且她也成功说服了紫玉,她们姐妹两人一同求情,公主殿下自是心中不忍,即便她令行禁止,却也难免会为私情所扰。

    我站起身来,也向这两姐妹抱拳一礼,我也得感谢这么多年来她们一直悉心照顾在公主身边,令她不至于孤寂无援,我对她们是心存感激的。

    对红玉打算去救那突厥公主之事,可以说也是我一力促成,我也自当有始有终,助红玉将人救回来才是,只是有些事情我不想瞒着红玉,得让她清楚知道,其中的利害关系。

    “红玉,我与公主商量过了,准你动用龙骑卫伪装成突厥境内的一伙贼匪,你们可事先埋伏一处,待到和亲队伍进入达曼突厥境内,便速战速决将人抢掠回来。此计主要目的还是在挑起突厥可汗内部之争,也可顺势成全你两人情意,可谓两全之法,此话得先说于你知!”

    说完,我瞧了瞧公主,见她一脸感激的神情回望着我,我以微笑回之,我与她之间,无需那些个感谢的话语,她的事便是我的事,我自当倾力为之。

    我说这话也是在告诉红玉,此行主要目的并非循私情,而是为了公事大义,一旦突厥内部之争迭起,对于北魏与北齐一战则大有裨益。

    红玉也是行军将领,自是晓得个中轻重。这番言语,也可稍减她愧疚之心了。

    红玉跪下又拜了一拜,言道:

    “多谢公主殿下和驸马爷成全!”

    唉,都是痴人啊!

    走过去扶起了红玉,也让紫玉莫要感怀忧虑,一切都有我和公主为她们做主。

    “好啦,公事咱们就先谈到这,接下来,你们两姐妹就随我和公主走一趟吧!”

    姐妹两人面面相觑,瞧了瞧我和公主,我们相视而笑,言道:

    “当然是随我和公主出游啊,近日京城因着太皇太后的千秋宴而比往常要热闹百倍,我也好不易得了空闲,自然得带着公主出去走走了,有你们跟随,我才安心啊!”

    说完,行了一礼以示相邀,她两人也是相视而笑,随即回了我一礼,言道:

    “敢不从命?!”

    我哈哈大笑起来,走过去扶起了公主,牵过她的手,言道:

    “那边出发吧!”

    说完,我们一行人一路欢声笑语,过门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