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国泰垂头丧气的从行宫回到总督府。他没能求到大汉皇帝的特赦令,楚风给他批示上只有四个字:依法办理。

    守望在总督府门口的姜良材早已等得心焦。

    审判已经进行了半个时辰,内情水落石出,分明是那古尔买提江借羊羔儿息强娶阿依古丽,根本就不是他的未婚妻,阿依古丽和许仲远才是真心相爱的一对。

    可陈宜中总督迟迟不下判决,据战友们猜度,多半是顾忌古尔买提江的父亲“亦都护”阿斯兰汗,哈密力新近纳入大汉治下,改土归流还在进行之中,断案不得不考虑阿斯兰汗和大毛拉的反应。

    细雪纷纷扬扬,刘国泰跑得满头大汗,喘着气将皇帝签批的圣谕递给姜良材:“吾皇只披了依法办理四个字,要是……”

    姜良材却是眼睛一亮,产出了一口气,高兴的拍了拍战友的肩膀:“够了,有这四个字就足够了!”

    大堂之上,匾额大书着“明镜高悬”四字,文书、长史左右分列,法警、卫兵齐齐整整,陈宜中沉吟着迟迟不下判决。因为他深知要对得起匾额上的四个字,并非那么容易。

    并非顾忌阿斯兰汗、古尔买提江父子的身份地位,他在南洋得专征伐,多少叛乱的酋长、横行的海盗做了息辣港绞刑架上的风干尸?只不过是否会干扰大汉皇帝引蛇出洞的计划,倒是值得细细斟酌一番,若是有些不妥,大不了让许仲远先受点儿委屈,等到事情结束,再把案子重新翻过来。

    这就是陈宜中和文天祥的区别所在,如果是文天祥来判案,他绝对会刚正不阿的依法裁判,哪怕引严重后果也要毅然承担,绝不肯委屈任何人;陈宜中这样的实用主义者,则会审时度势,以对大汉帝国最“有利”,但不一定最“公正”的方式来处理——有些特殊的时候,这两者并不统一。

    许仲远紧紧拥着阿依古丽,看着陈宜中的眼神充满了疑惑不解——刚才的审案过程,经过通事官翻译,许仲远已全然明白了前因后果,只不明白一点,如此简单的案情,陈总督为何迟迟不下决断?

    古尔买提江则洋洋得意,甚至恶狠狠的威胁阿依古丽:“我父亲是亦都护,我的伯父是大毛拉,就是汉人皇帝亲来,也不能不礼让三分!二月的甜瓜还没起秧。三月的葡萄结不起霜,小羊羔你也逃不出我的手掌!”

    就在此时,充任总督府门禁仪仗的姜良材小跑着将楚风的批示递上,陈宜中扫了一眼就颔而笑:皇帝已经做好了布置,现在自己不必为委屈,哪怕暂时委屈堂下这对情侣而心怀歉意了。

    “根据大汉律法,欠债还钱而已,便是实在偿还不起,也由本官指定期限分期偿还,并无卖身抵债一说,所以,”陈宜中温和的问阿依古丽:“基于债务关系产生的婚约,本官宣布无效,你欠他多少债务,只须清偿了便罢!”

    听得通译官的翻译,阿依古丽喜极而泣,她终于摆脱了可怕的命运,喃喃的祈祷着:“安拉在上,对,还有大汉皇帝和这位白胡子大官,阿依古丽一辈子感谢你们的恩德!”

    许仲远心头一畅。大声道:“要相信大汉皇帝和他制定的法律,往日报纸上说‘血可流、头可断、金石可穿,而律法不可污’,今天陈总督的判决便是明证!”

    堂下旁听身旁的士兵和汉商们也欢呼雀跃:“对,大汉律法是公正的,依靠法律,我们都能得到公正。”

    陈宜中难得的老脸一红,为自己刚才还准备暂时委屈一下这对小情人而感到愧疚,他暗暗思忖:一时一地乃至万千性命之得失,与维护国家律法纲纪的不可亵渎相比,或者后者更加重要?

    “谢总督大人秉公裁判,我这就还他钱”,许仲远朝上拱了拱手,笑嘻嘻的掏出了钞票,

    古尔买提江没有伸手去接,恶狠狠的瞪了眼阿依古丽,然后冲着陈宜中叫道:“神圣的《可兰经》教导我们,信道的女子不可和不信道的异族男子结婚,大汉皇帝入哈密力,可是昭告天下允许我们宗教自由的,总督将阿依古丽判给这汉军军官,欺负我哈密力无人么?你这是对我们回鹄人的侮辱!”

    陈宜中本为刚才的疑虑而不自在,闻言登时大怒,将惊堂木一拍:“我大汉儒释道三教并重,敬奉炎黄祖宗,也允许你耶稣、真主、光明诸教流传,但岂可以教义抵牾律法?大汉皇帝钦定宪法,还需考求你那经书么?滑天下之大稽!”

    侧旁手持案卷文牍的书吏也掩口而笑:“譬如南洋一带的婆罗门教支派,还有吃人、血祭侍奉湿婆神的。照你这样说,俺大汉皇帝还许他随便捉人去吃?”

    古尔买提江气得浑身抖,他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会被嘲笑到这步田地,仗着阿斯兰汗的势力从来骄横跋扈,脑子一热就戟指陈宜中道:“你们、你们侮辱了圣哲,所有的回鹄人都会以你们为敌!我们会报复的!”

    “大胆狂徒!”陈宜中惊堂木重重一拍,震得堂上堂下鸦雀无声,倒竖川字眉、轻拂掩口须,声音低沉中带着金石之音:“来人呐,将这咆哮公堂的浑人,与我重重打出去!”

    两边的卫兵、法警早就憋得手痒痒了,听到这个命令顿时大喜,一群如狼似虎的汉子涌了上来,灌了细铜丝的生牛皮鞭子舞得哗哗响,劈头盖脸的抽下去,犹以姜良材、刘国泰最卖力,一边打一边冲着战友许仲远嘿嘿怪笑。

    古尔买提江被打得衣衫破裂,皮开肉绽,大汉帝国的生牛皮鞭子夹着细铜丝,不经过鞣制的牛皮割成四棱四线的条子绞在一处,一鞭子抽下衣服破裂,两鞭子皮肉肿得寸把高,三鞭子下去就血肉模糊。

    再打下去只怕连命都要送掉。古尔买提江的伙伴们抱着脑袋一拥而上,一边陪着笑脸,一边七手八脚的将他拖了出去,当然这个过程中每人身上也着实挨了好几下厉害的。

    阿依古丽有些害怕的看着这一幕,往日高高在上的古尔买提江就这样被打得体无完肤,解气之余她看了看身边浑若无事的心上人,再看看堂上那位白胡子大官,只觉得大汉治下,和以前确实不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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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夜,各种各样的小道消息在哈密力的街头巷尾传播。

    清真寺旁边的广场上,有宗教学生拉着朋友小声道:“知道吗。汉人抢走了古尔买提江的未婚妻,还狠狠打了他一顿,现在生死未卜呢!”

    被问到的人一脸惊恐:“真的吗?连阿斯兰汗的儿媳妇都被抢走,我们还不得凭他们宰割?”

    有人咬牙切齿:“这事儿绝不能善罢甘休,我们一定要找大汉皇帝给个说法!”

    也有人犹豫不决:“可这样做会不会招来汉军的报复?咱们可不是军队的对手啊。”

    “不,绝对不会,你看这些汉兵,待人和和气气、买卖也不敢占咱们丁点儿便宜,分明就是群懦夫,和动辄烧杀抢掠的蒙古勇士根本没法比,只管闹,大汉皇帝还要怀柔西域诸多城邦,一定不会把咱们怎么样的!”

    习惯了弱肉强食的丛林秩序,在回鹄人心头,烧杀抢掠才是英雄,严守纪律被当成了笨蛋,横行霸道才是强者,和和气气就成了懦弱。

    大巴扎附近,也有暗流涌动。

    一具僵硬的尸体旁边,聚集起不少人,他们在尸体旁边议论纷纷:“天,老囊希尔只是去汉人布店买了点布匹,就被杀掉了!他买的布匹也被抢了回去!”

    “是谁干的?”

    祖儿江布的打手粗声大气的道:“今天上午,囊希尔到汉人郑巴依的店里买布,我听见他们为价格争吵起来,虽然郑巴依把六匹布卖给了他,却声言不会让他占一点儿便宜……”

    围观的人们登时鼓噪起来,祖儿江布的手下不失时机的煽风点火:“为了几匹布就要了一条人命,这也太心狠了了吧?难怪说,汉人都是魔鬼的信徒呵!”

    人群的怒火被煽动起来,头脑简单的牧民们没有想,或者仅仅因为敌视而不愿意去想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只是被仇恨蒙蔽了心灵,疯狂的叫嚣起来:“给哈尔比一点儿颜色看看,让他们知道回鹄人不是好欺负的!”

    有人点燃了火把,向大巴扎内汉商聚集的区域涌去……

    清真寺,大毛拉假模假样的做着祈祷。没有人知道他悲天悯人的面孔下面,究竟隐藏着多么恶毒的灵魂。

    “穆圣教导我们,真理要用血和火来传播,并非我们好战,而是大汉帝国的残暴无法忍受!年轻人们,我告诫你们不要轻举妄动,因为我将会用我的生命去劝诫大汉皇帝,让他收回改土归流的旨意——哪怕为之粉身碎骨,也是遵循穆圣的指引,惟求你们不要冲动,失去年轻的生命!”

    大毛拉越是这么说,底下听他宣讲的人们越怒火如雷,吼声几乎掀翻了清真寺的屋顶,这时候就有古尔买提江的伙伴恰如其分的跳了出来,抬着被包成木乃伊的古尔买提江,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诉:“看看呐,这是我们亦都护阿斯兰汗的儿子,尚且被打得不成*人形,既然阿斯兰汗不被他们放在眼里,要是大毛拉去觐见皇帝,他老人家的生命也必定得不到保证!”

    有个神情最为激动的学生跳到了高高的石阶上,大声道:“我们怎么可以悭吝自己的生命,却让睿智、伟大的大毛拉去冒险?回鹄的勇士们,应该是我们付出的时候了!”

    石阶下一片声的叫:“对,青年应该冲在前面!穆圣教导我们:为真理而死是可以升上天堂的,那里有水河,水质甘冽,那里有蜜河,蜜水有花的香甜,那里还有奶河,奶水永远新鲜!”

    “不要啊,你们都还年轻,让我这把老骨头……”大毛拉还待再劝,青年们已拔出英吉沙小刀,乱纷纷的冲了出去,灰白色的人潮开始在街面上涌动,并且不断有新的支流,从小巷子汇入。

    此时的大毛拉,却并没有像他说的那样去觐见大汉皇帝,反而和阿斯兰汗肩并肩站到了清真寺二楼的平台上,两位阴谋家像夜空中的两只猫头鹰。

    “驱策这些头脑简单的人去挑衅大汉的威严,咱们隐身幕后,进退自如,说不定大汉皇帝明天一早就会来这里,请求我们出去收拾局面呢,哈哈哈哈……”

    大汉皇帝楚风会向他们想象的那样做吗?

    哈密力闹得天翻地覆的时候,楚风正和两位妻子欣赏着月色,或许因为白天的细雪落尽,天空万里无云,一轮明月如银盘般挂在天中,清冷的月光洒下,映在积雪之上,只觉得天地间一片清丽。

    葡萄美酒夜光杯、佳人双双长歌行,楚风咧着嘴任由雪瑶纤纤素手将葡萄剥了皮再送到他口中,就只差高唱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了。

    外面的喧哗声越大了,楚风却浑不在意,仍旧和陈淑桢、雪瑶赏月,待得大巴扎方向火光冲天,映红了半边天空,他才略略皱了皱眉。

    “这把火烧得很旺啊~”,应邀前来的郑子性情不错,好像大巴扎那边燃烧的并不是他的商铺。

    楚风嘿嘿一笑:“都是烧的我的钱,要是烧你的,想必郑大官人就没现在这样悠闲自在了吧?”

    郑子不好意思的低头一笑,原来,包括他在内的所有汉商都撤走了伙计、搬空了商铺,大巴扎那边是玩的空城计,火烧再大也不过烧几间空房子罢了,而且还有大汉皇帝允诺出钱重修,作为商人,根本就没有损失嘛。

    “快看,”楚风轻轻环住雪瑶盈盈一握的腰肢,“这把焰火可是为夫我出的钱,不看仔细了未免有些亏本。”

    李鹤轩,大汉帝国的獠牙,如同毒蛇一般隐身于花木的阴影之中,然而任何人都不能无视他的存在。听到楚风的话,他沙哑而低沉的嗓音就嘿嘿干笑着刺激众人的耳膜:“古有周幽王烽火戏诸侯博褒姒一笑,今天咱们大汉皇帝也燃大巴扎给雪瑶皇后解闷,真正古今相通了。”

    这里并无外人,所以李鹤轩开起了玩笑,要是文天祥在这儿还得了?只怕一大堆义理就压得李鹤轩头疼。

    楚风、郑子自是不以为然,雪瑶一项讨厌李鹤轩,没好气的哼了声:“就算你们有了定计,外面闹成这个样子,堂堂情报司长就不去管管吗?”

    李鹤轩一愕,神圣鞠躬道:“原来雪瑶皇后嫌在下聒噪,好、好,微臣这便告辞,还请吾皇恕罪。”

    说着他就给郑子打眼色,两个家伙不约而同的告辞离开,只不过眼神中分明是在说:“皇上,咱们走了,留给您过二人世界,不,您老人家这会儿是三人世界,嘿嘿。”

    楚风贼笑着摸了摸鼻子:“小李子,离开之前有个问题想问你。”

    李鹤轩恭恭敬敬的拱手道:“恭请圣谕。”

    楚风笑得很开心:“嗯,你说我是踢你右边屁股呢,还是踢左边屁股?”

    呃~李鹤轩臭着一张脸,捂着屁股鼠窜而走,莫说雪瑶掩口吃吃的笑,就是刚才在外人面前绷着架子的陈淑桢,也忍不住莞尔。

    大汉帝国西域总督府临时驻节署衙,姜良材正带领着战友们执勤,一群群的回鹄青年像疯了似的,不断冲击着署衙,他们不得不多次用明晃晃的刺刀和生牛皮鞭子给这群疯狂的人一点儿教训,让他们知道什么叫疼痛,而敢于用英吉沙小刀挑衅大汉板式甲的傻瓜,则被雪亮的刺刀捅穿了肩膀,痛苦的嚎叫着。

    姜良材只不明白一点,为什么陈总督和皇帝还没有下达镇压的命令?特别是陈总督,这位曾经的南洋总督,当年斩杀的土人还少了吗?为什么现在他不拿出霹雳手段,反而显得有些优柔寡断了呢?我们一个冲锋就能打垮这群暴徒!

    记忆中的陈宜中陈总督大人,可不是个心慈手软之辈啊!

    不单单是姜良材奇怪,警察局消防队官兵们也接到了一个非常奇怪、非常难以理解的命令,命令上不允许他们去救火就算了,可命令的另外一部分,简直就让他们惊得目瞪口呆。

    “嗯,无论如何,大汉皇帝的命令是不可以违抗的,我们这就去做吧!”队长一边挠着头皮,一边带着弟兄们,在荷枪实弹的警察保护下走向大巴扎,说实话,这活计虽然和消防两个字背道而驰,但做起来可比救火爽快多了,也算,某种轻松愉快的泄吧!

    火越烧越大了,行宫楼台上楚风轻抚美人香肩,满不在乎的道:“烧吧,抢吧,黑夜遮蔽了今天的罪行,但明天一切都将暴露在阳光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