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空之中的那尊神像本来仍然是常人不可见的状态,但是这一刻,在傅采林几乎超越极限的推动之下,那些原属于虚幻的心念,生生将空气撞出了一个庞大的扭曲弧度。

    无形无质的空气好像变成了某种柔软面泥似的物质,被心念的力量,压出了一个半透明的浮雕,带着敦煌壁画鬼神金刚般的神圣沧桑,从天空之上,急速坠落,挥剑斩下。

    那一部分心念,是属于对傅采林本人极为狂热,以至于纵然是傅采林自己允许的情况下,时彼岸也没有办法帮他转化、利用的部分,而现在,不需要时彼岸的转化,这股力量就自己突破了从虚到实的界限。

    在这烟雾神像一剑挥落的同时,傅采林也同时纵剑刺出。

    大小悬殊的两个形体,奇迹般的在众人的感官中完成了统一,就好像一股浩浩荡荡的狂风围绕着一滴水形成龙卷,又好像是那一滴水卷入了旋风之中,没有主从之分,没有大小之别。

    杨广从华盖之下走出来,踩过马背,踏上马头,一口清灵气息自天灵盖沉降,逆行经脉,越见沉重,于清浊轻重变化之间,在中丹田处一荡,运至手掌上,一刹那如托山在手,洒然间又是一掌推出。

    至刚至强的无色掌力一动,附近无数的砂石土尘、上千具尸体腾空而起,轰然粉碎,追随着那道掌力的尾声,犹如土龙翻身一般,飞沙走石,冲刷过去。

    清莹莹的剑光斜着一斩,破开飞沙,与神像合一,乍一看叫人难以分辨具体大小的傅采林仗剑杀出。

    他刚才被打飞,又骤然间吞噬了这些纯粹炽烈而尖锐的心念,却没有半点受伤的样子,甚至刚才目睹几方大军被毁灭迸发出的那种剧烈悲伤和愤怒,也好像越来越浮于表面。

    就像是千百年的悠长岁月之中,尘埃覆盖在珍贵玉石上形成的污秽外壳,在痛苦的破碎之中剥离,露出其下绝美玉质,通灵奇石。

    这个时候的傅采林,每一剑都拔升到一种自己都惊讶的程度,仿佛手中的剑并不是由他来主导,冥冥中有一位至善的神灵指引着她的方向,出神入化。

    所以破开那道飞沙走石的掌力,在他现在的感知中就像是闯过了一阵微风,几乎没有耗费半分气力。

    杨广与傅采林一照眼,从这位高句丽大宗师的眼睛里面看到了自己的身影,不过,在他双眼之中的杨广,身上交错着十几道斩断整个躯体的漆黑裂痕,像是一块已经摔碎之后漂浮在水中的玉石雕像。

    那些裂痕的某些交错点更是向外放射着蛛网状裂纹,漆黑的色泽更为深邃,宛如直接通向幽冥。

    傅采林的剑,是一种在天地万物之中探寻生命奥妙的剑道,从无情的黑白棋子博弈中感受人心的精微情绪,放大到整个自然之后,就是草木荣枯,禽兽生老病死的拉锯。

    在这种天道无情、岁月难挽的对立之中,捕捉生命的浓烈与美妙。

    当他承担着高句丽万民期待,挥出这一剑的时候,已经将自己一生的精彩绽放,也描绘着那些寄望于他的人的美好生机。

    在生命的对立面,就是死亡。

    所以尽情绽放生命的傅采林,看到了杨广身上的“死”。

    那些黑色的裂缝和交错点,只要被接触到一点点,这个残害高句丽万千军士的大魔头就会当场毙命。

    当那一片清盈盈的剑光穿破飞沙,杀到杨广身前,站在万军尸骸中念经的时彼岸亦施展出蓄势已久的一招。

    石之轩和无相法王等人,恍惚之间看到漫山遍野的尸体活了过来,顶着白骨、断肢、血肉模糊、残破兵甲,发出一声整齐的震天呐喊,再度向着杨广冲杀过去。

    天地山水,一片血红。

    那并不是真正的死者苏生,而是在时彼岸引导中的残魂搏命。

    这些死者的魂魄本来不可能具有什么影响现实的力量,但在时彼岸那变调的净土神通指引下,发挥出活人绝不可能拥有的气魄。

    活着的人又怎么可能去燃烧自己的灵魂,只为一场必死的复仇。

    看那些血红色的潮流从四面八方朝着杨广围过去的时候,还有无数的光点穿过了山石草木,云雾沙土,汇聚到亡魂的冲锋之中。

    自从大隋进军,从辽河畔开始,一直到安市城,这途中十几座城市,一场场战斗,累计起来,高句丽的兵力损失已经超过了二十万,而在这个过程中,因为鼓动作乱负隅顽抗而被杀的官员、贵族、恶仆,基本上每座城市都有上千人,累计起来也有数万之众。

    他们的死亡已经过去了一段时间,距离又比较遥远,不可能有这种残魂曾经的气象,可是那些怨恨的念头仍然有一些是可以被摄取过来的。

    当这些力量汇聚起来,向着杨广发动冲击,只作为引导者的时彼岸也开始狂奔而去,把他体内这段时间以来积蓄的、提升的全部力量发散出来,跟这股残魂大军融为一体。

    这一次,不同于傅采林转交过后的温和炼化,时彼岸是直接以自己的念头接触十万残魂,虽然他本身并不是受冲击的对象,却也感受到了那种难以言喻的震撼。

    ‘果然,温水煮青蛙,收割迷惘者信仰这一套,跟现在的手段比起来差的太远了!’

    一个迷迷登登的人,可能喝水把自己呛死,而一个拼尽了一切像是疯魔了的人,可以掀起奔马,撞碎门板,手撕玻璃,咀嚼铁钉,以一当十,以一慑百。

    这些为了自己国家来战斗,在自己死后为了生死大仇来报复的灵魂,比当初扬州城中那些一见天灾当场崩溃的虚假信任,可谓是天差地别。

    一种必杀、必胜的信心,在时彼岸胸膛中蓬勃生发。

    两个六星级的搏命,十万人燃烧灵魂的决死,你杨广还凭什么不死?

    岂能不死?!

    “好!!”

    杨广的面孔上浮现,不,那简直是“撕裂”出惊人的笑意,迎面而来的狂风都被他森白的牙齿咬碎,飞扬起来的头发,每一根都拥有切断空气的极锐。

    缀以金饰的天子常服荡起,那宽大的衣袖和背脊之下,仿佛猛然间窜出了无数獠牙狰狞的凶恶蛟龙,集结成群,游走八方,行至发梢、指尖、趾末,冲荡四极。

    他从马头上一步跨下来,一脚落地的瞬间,方圆三百米的地面霎时崩裂成成百上千的碎块,并且被震得弹上半空,就像是有一座火山在地底下喷发,把数不清的岩石冲上天去一样。

    破碎的大地之上,杨广握拳。对着傅采林,对着时彼岸,也对着那燃烧起来的十万残魂砸出自己的拳头。

    阴符七圣,五龙盛神。昔日破碎虚空时集和一生武学之大成,创出的七法手印,又在入天位之后,以天源力量重新对照、改造,反哺到从前习练的功法之中。

    天魔演变,魔龙皇拳!

    时彼岸好像看到五种分合不定的光芒如海洋一般涌来,汇聚一头威仪万千,绝世无双的神龙。

    咔!

    前方轻盈的剑光折断,时彼岸看到傅采林的躯体猛然膨胀一下,接着全身血肉炸成粉末,骨架风化,灰飞烟灭。

    看到了代表死亡的线与点又如何?

    在作出应变、找准方位之前,他就被绝对的暴力碾碎了。

    那条神龙穿过这位大宗师的骨灰,昂然咆哮,展露出绝对称不上神圣的凶暴姿态,鳞爪飞扬,一头撞碎了燃烧的十万残魂,轰击在时彼岸的手掌上。

    “呀~啊~~”

    时彼岸目呲欲裂,四色佛光急速旋转,几度发力,终于挡住了这条魔龙。

    杨广的身影却直接出现在魔龙头颅的方位,也就是时彼岸身前,狂啸的拳头再次挥了出来。

    魔龙再现!

    嘭!

    气浪扫荡十方,时彼岸血如泉涌,飞过了整片战场,撞在远处的一座山头上。

    燃烧的魂灵只余残烬,在空中飞起了一场虚幻的火雨。这些燃烧的残魂,能够让时彼岸都感觉震撼,其灵魂力量的总和,甚至真切地超过了杨广,如果真的让他们冲上身上,就算是杨广,精神意志也会遭受重创。

    但是在他们上身之前就被魔龙拳意轰击的话,情况就截然不同了,那是本质的差距。

    一堆稻草可以闷死一个活人,但长在地里的时候,面对钢刀,就只是任凭蹂躏的对象。

    杨广脚步一停,似乎略显急促的吐了一口浊气,身后铿锵暴鸣。

    一头张开双翼的金晴红龙破地而出,在空中化为一个高举黑色长剑的盔甲少女身姿,凶残无方的剑气,这次却没有像当初钱塘湖上一样肆意宣泄,而是在布满暗红色痕迹的剑刃上化为无数凝实的龙鳞,用一种比电锯的运行模式复杂上百倍的行动路线在剑刃上奔腾,把本来就是六星级中顶尖的凶剑,变成更加锋锐的龙刃。

    西行万里的收获显而易见,对于红龙斗气的掌控,至少提升了一整个层次。而且,她这一次不需要用铺天盖地的凶气来压迫对手的活动空间,只是这么举剑一斩,自然就有一种沛莫能御,无处可逃的气概。

    明明是背后偷袭的举动,却打出了一种马踏诸国、席卷天下的堂皇大势。

    实际上,她本来也不是准备偷袭,而是准备围攻。几天前,贝贝卡就已经来到了这片战场,跟断流小队接触之后,定下了围攻合作的计划。按照原本的计划,傅采林拼出一些损耗后,贝贝卡才应该是正面主攻,牵制杨广更多精力的人。

    可是傅采林上去先是一招被打飞,接着又突然气势暴涨,让时彼岸也觉得到了最佳时机,于是提前出手。相形之下,使得贝贝卡的动作慢了一拍,等到她出动的时候,前面两个人已经一死一伤。

    背后凶剑斩落,杨广没有回头,反手一指点出。

    那些高速运行的锋利龙鳞,就算是他也不能直接触碰,可是他的手指只是隔空一点,构成那些龙鳞的能量就被引导出现了某种反应,自动炸碎了一片,让他的手指在那个稍纵即逝的时机,点在了剑身上。

    轰轰轰轰轰轰轰……

    剑上的龙鳞忽然发生了连串的爆炸,而且从剑尖向剑柄蔓延,斗气越是浓烈的地方爆炸的威力也越大,在猝不及防之间就将贝贝卡整个人淹没。

    天魔演变,爆灵魔指!

    跟贝贝卡一起行动的还有三个人,一个是东罗马帝国年过百岁的帝国大将贝利萨留,另一个是拜火教圣教主查拉图,最后一个则是武尊毕玄。

    亲眼见到杨广动手几招,挫败傅采林、时彼岸、贝贝卡,贝利萨留和查拉图都出现一丝迟疑,毕玄则第一时间拼尽全力出手,意图阻止杨广继续攻击贝贝卡。

    宁道奇现身,与宋缺联手攻向那三人,贝利萨留和查拉图也不得不出手迎击。

    上百道连成一片的爆炸之后,贝贝卡浑身冒烟落地,身上却并没有明显伤势,皮肤上真实生长出来的细密龙鳞和她的斗气形成的龙鳞外甲,挡住了爆炸,但是刚才发生爆炸的都是她自己的能量,这一下也让她耗力甚巨,在横剑挡下了杨广第二次攻击之后,也带着浑身的爆炸飞向了刚才时彼岸的方向。

    无相法王和朱门此时各有对手,纵然心急如焚也分不开身。

    当!

    镇魂钟一响,无相法王直接舍弃了这一件重宝,砸向杨广,只求一阻他的脚步。

    出乎意料的是,杨广前进的速度突然放慢了一些,刚好被那口大钟砸中,居然身形摇晃,从空中坠落,双脚在地上砸出两个陷坑。

    无相法王呆了一呆,其他众人也不明所以,但仅仅是一瞬间的分神之后,就不得不又投入激烈的战斗之中。

    落在地上的杨广身体摇晃了一下,有一种头晕目眩的感觉,他抬起手来,发现自己身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缠满了红黑色的丝线,每一根实现上都有一道细微的咒骂,但是混的多了,反而听不清楚具体的声音,只是如同一种宏大的呓语。

    足以移山填海的天源力量,竟然在这些红黑色丝线的渗透之下快速的衰败,颓然。

    两次被撞击的山头上,一对红色的肉翅张开,金色火焰般的眼睛在尘埃之中闪现,长长的尾巴扫动。

    变成了半龙半人的贝贝卡,躯体的恢复能力大幅度提升,刚才受到的爆炸损伤极速复原,一对翅膀呼的一下震动,就令她如离弦之箭冲天而起,携着手中凶剑,坠向杨广。

    旁边的另一个土坑里面,时彼岸哇哇的吐着血,琉璃菩提子被扯开,在身体周围按照某种既定的轨迹运动,配合着他手上的印法变换。

    即使嘴上血流不止,也掩盖不住他畅快的笑容。

    “我原本以为,只有舍弃自我的信任、信仰,才是最容易利用的心念力量,是你的话让我明白,寄望、尊敬、畏惧、感激、荣耀这些都是可以吸纳利用的,而且这些念头比失去自我的信任更强大。既然如此,仇恨、鄙夷、惊骇、愤怒、决死,这些念头当然也可以利用。”

    他死死地盯着杨广,“高句丽民心所向,是傅采林,而他们的诸般怨憎所向,是你啊!”

    “你能看破我功法的部分理念,但你终究没有全本的功法,又怎么能想到我会从你启发的思路之中获得多少助益。”

    “作茧自缚,弄巧成拙,你死也不能瞑目吧,哈哈哈哈!”

    时彼岸有理由畅快,就在傅采林死亡的时候,他感受到了这天地之间还有另一股更为庞大的心念能量,在那一刻暴涨。

    那就是仇恨。

    仇恨抱怨,鄙视又恐惧,这些阴暗的念头,总是比信任、崇敬,更容易滋生。

    崇拜傅采林的有多少人,时彼岸不清楚,但是他可以肯定,仇恨着大隋的军队,仇恨着杨广的,会是这高句丽遍布百万里山川,全境百万户的怨心。

    时彼岸就不信了,杨广还有什么办法来抵抗。

    眼看凶剑斩来,气息衰败、动作迟缓的杨广,闭了闭眼睛,带着似有似无的笑容,声音微弱的说道。

    “我不看花时,此花与我心同寂。”

    憎恶仇恨,敬畏敬仰,你以为是他人加诸我身,其实一切都源于自我心中。心无挂碍,则与我何干?

    “这不可能!”时彼岸急怒攻心,忽然一口血混着内脏碎片喷了出来。

    杨广明明还在那里,可是红黑色丝线缠绕的地方,突然变成了一片虚空,怨恨无处去,也就不再接受时彼岸的引导,自然发散。

    灵不虚则不能包涵万物,所以必须炼至众有皆空,清虚一毋,盘旋天地之间,是我非我,是空不空,天地有毁,虚空不毁。乾坤有碍,惟空无碍,所以神满虚空,法周沙界。此黄天**之最,无极练心之道,无以加矣。

    轰!

    红龙折翅,凶剑坠落。

    杨广一步就来到了那座小山头上,挥手砸飞了再度袭来的镇魂钟,淡淡地看着时彼岸。

    “我指点你,是因为你的功法一开始就被我克制。”

    时彼岸真的已经瞪裂了眼眶,但是下一刻他满是不甘的眼睛就被一只手掌带来的阴影覆盖。

    “所以,教你突飞猛进,一路狂奔,巅峰之时,挥刀向我,

    即,穷途末路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