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边疆的隔离墙西侧,烟州,平州和雷州三点连接宛如一个钝角三角形,而那个匍匐着的钝角,就是雷州。

    薄明曾经安于这样得天独厚的地势屏障,以为边疆军光是攻克自己的退路(烟平二州)就得颇费一番力气了。他哪里知道,现在的烟平十六州里,零零散散都分布着,池修的人,而那些人提供的情报信息,已经足够池修和兄长制定出最严密谨慎的攻城计划了。他也大概预料不到,木朝的皇帝此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想尽快把戎族这根边疆毒刺拔掉。

    我和阿乙到达后方军营的时候,听消息说,薄明已经缴械投降,小股戎族守兵还在负隅顽抗,池修和兄长还在前线没有回来。

    战场的后勤,需要整理战利,协助安营,以及救治安顿伤兵。雷州易得,可毕竟还是一场战,受伤较重的士兵们被安置在一起,20个人的小队,瞬间像洒在了水里的盐,溶到后方,哪里需要就到哪里帮上一把。

    我和阿乙往最需要人的伤兵营里走,还未靠近就已经闻到了一阵焦腐和血腥气。阿乙正要掀帘,突然从里面冲出来一个满头血污的小兵,断了一条胳膊,脸上也一片烧灼的伤痕,应该是攀上城墙的时候,被敌人用火把正对着脸砸了一通,可是更令我心揪成一团的是,这个小兵还是个十四五岁的孩子。

    “你们让我去死吧!太痛了,我这样回去也是个废物!”那个孩子哭喊着,半张扭曲的脸上血水齐流。一边哭一边往外撞,似乎是要冲出去自行了结。阿乙一把抓住他的肩膀,把他拽了回去,我也连忙挡在他前面。

    “你给我回来!都是皮外伤,你两条腿好好的,还能哭还能喊,还能跑,怎么就是个废物了!”阿乙用声音镇压着那个孩子快要崩溃的神志。

    从里面冲出来的一个队医全身都像在血水里泡过一样,他刚刚给里面一个伤势很重的老兵绑完绷带,就听到身后突然醒来,情绪失控尖叫着冲出去的孩子,吓得魂飞天外。

    “你给我回来,胳膊上的伤我还没给你处理好!”

    那个队医很明显忙碌了一整夜,手上有点颤抖,抓人也抓不住,幸好阿乙两手把那孩子抓了进来,若是我们晚来几步,这孩子绝对已经冲出去找个地方自尽了。

    “来!上药!”阿乙没跟那孩子多说,把他拖进来的时候,那孩子还执着地反抗了一阵。可是哪里能逃出阿乙的控制,我绕到那孩子身后,伸出手臂绕着他的脖颈,强迫他仰面伏倒在地上。

    “听话!你要赶紧止血!”我发现我发出的声音也是颤抖的,我和阿乙一起把那孩子摁在地上,他的一只手臂和双腿在颤抖着,乱抓乱蹬,嘴里呜呜咽咽,伤兵营地上被他挣扎着蹭出一道又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姐姐......我.....没了一条胳膊,我以后......该怎么办......”

    “比没胳膊更可怕的,是你不想活下去!你明明还有这么大的力气,怕什么!先活下来!”我摁着他,队医立刻动着小刀,拿起绷带。

    小声对我们说:“他现在胳

    膊断口处有些碎屑还要清理,麻烦你们用点力气摁住他,会很疼。”

    我和阿乙点点头。

    队医把刀子放在火焰上烤得微微发烫,稳稳呼吸,照着那触目惊心的断臂处扎了下去,搅了搅血肉里裹藏的杂质。

    我不忍地闭上了眼,那孩子在我和阿乙的手下颤抖,撕心裂肺地喊痛,喊得喉咙都嘶哑了下去,只能沙哑地呜咽。队医满头大汗,把两面沾血的刀往地上一丢,迅速把绷带绑了上去,孩子痛得全身微微抽搐,最后连喊叫的力气都没有。

    阿乙呼了一口气,队医把绷带绑结实,确认孩子一下子弄不开,又擦擦汗转到一边,去救下一个。阿乙跟着过去帮忙了。

    我留在那孩子身边,看他渐渐恢复平静,眼睛湿湿的,有小火苗在其中跳动。我把毛巾沾湿,挤干,擦擦他脸上密布的血痕,发现他脸上被划了四五刀,堪堪避过眼睛,刀疤延伸到耳后。我喉头哽了哽。

    那孩子看着我的表情,突然侧头哭了出来:“姐姐......我这样子是不是特别丑?我才十五岁,还没见过自己心爱的姑娘呢,我就成了这个样子......”

    “不丑。这些伤啊会慢慢变淡,你身边的人都知道你曾经多么勇敢,你为了救战友多么拼命,这不是你的缺陷,而是你的勋章......”我看着那孩子温和一笑,然后抬手捂了捂肩膀,小声说:“其实姐姐身上也有很多伤口,姐姐的伤比你的这些可怕多了,而且永远都去不掉,姐姐这辈子都没想过去穿那些漂亮衣服,可是若是那天的场景再来一次,这伤口我还是会选择去受,它们是我的勋章......拥有它们会付出代价。”

    “姐姐......回军营以后,我能去找你吗,我总觉得我撑不过那些日子。你不知道我从新军变成前线军的时候有多开心,可是这副样子回去......”

    “我就住在新军营附近,你来找我啊,姐姐等你......现在别想那么多,你很累了,快睡一觉,休息......”

    那孩子似乎终于感知到了一股疲累,呼吸均匀下来,慢慢地闭上眼,安静地睡了过去。

    我松了口气,转过头,发现阿乙正在看我,他刚刚把另一个士兵的绷带缠好,和我对视时,露出一个收敛的笑。

    我走出伤兵营,低头才看到手上的血污,正想去洗掉,抬头就看到刚从前线回来的池修,他一手拿着还沾血的剑,剑锋垂地,鬓发有些凌乱,脸上血迹星星点点,神色怅然若失。

    我一喜,立马向前跑去,朝他怀里扑去。

    池修没料到我会突然出现,直到我准确地环住他的背,叫他阿修,他才下意识抬手,迎接了我的拥抱,那动作撩脱了我别在头发上的束带,我的长发垂落下来,随风飘了飘,最终随我在池修的怀里安定。

    “阿修......”我耳边响起他的心跳时,突然一阵心酸。

    “你怎么来了?阿冉?”池修还是有点不敢相信,他咣当一声丢了剑,双手捧

    着我的脸,把我从他怀里捞了出来。

    我双臂还是环着他的背,眼神里委屈巴巴的。“你怎么不带着我呢?”

    “我很快就会回去了。”池修手指掠过我的脸颊,似乎是轻柔地扫去粘在我脸上的灰尘。“你等我几天不好吗?”

    “不好!这么重要的日子,你第一次上战场啊。我怎么能不赔在你身边呢?战场有许多残忍的场面,我想陪你一起面对。”我气鼓鼓地撅着嘴,心酸得想哭。

    池修扬起嘴角,露出了一个梨涡笑,他把我搂到怀里,一只手摸着我的头发,一只手环住我的背。

    “没事的,那些残忍,我又不是第一次经历了。”

    “阿修......我心疼你......你之前跟薄明说的那些,我都知道了,我都知道了......”我把池修抱得紧紧的,像是担心下一秒他就会不翼而飞。

    “我说的都是真的。”池修略微狡黠地回答。“薄明今天早上就投降了,简直就是自取其辱。”

    “那我们是不是很快就能拿下雷州了?”

    “当然了。”池修看我笑,松开我,拉过我的手,要带我进营帐休息。结果摸到一手的血污,急忙问:“这是怎么回事?”

    “哎呀,我把你的外袍都弄脏了。”我正要转到池修后面看他的衣服。池修一把抓住我的手:

    “你受伤了吗?”

    我弯眼一笑,摇摇头:“没有没有,这是刚刚在伤兵营给一个孩子治伤,沾在手上了。”

    池修带我进去,用毛巾细细擦拭我的手,一边擦一边皱眉问:“这是一个伤兵的血吗?”

    “嗯。还是一个十五岁的孩子,平时表现很突出,一出去就冲在前头,胳膊被砍断了一支,一张脸被划得血肉模糊......”

    “你以前也跟着赵将军上过这样的战场吧?”池修听后,神色也蒙上了一层忧郁。

    “嗯。”我把那只已经被擦干净的手放到头伤挠了挠,咬着嘴唇说:“其实,每次上战场,无论大小,无关远近,只要是战场,我都会做噩梦。哪怕打了胜仗,也不是那种从内而外地开心。因为每次在伤兵营看到他们的时候,都会由衷觉得,若是没有战争,他们还有脚可以走,有眼睛可以看,有美好的脸,可以完整无缺地去爱别人。可是我看到的,属于战场的杀戮,几乎可以毁了一切。”

    “所以,我每次到前线,晚上都会做噩梦。那些伤员们痛苦的喊叫一直在耳畔,一遍又一遍地呼救。哪怕后来得胜归来了,我们特别骄傲特别踏实的时候,我还是一遍一遍地听到他们哀嚎的声音,那种感觉,一点也不好受......”

    池修抬手,用手指拦下了一滴从我眼里流出,快要掉落腮边的泪,眼眸湿润:“我知道。杀戮,明明是一件跟美毫无关系的东西。”

    “阿冉,你愿意,听我讲一个故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