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孔昭向张管事奉上了一些孝敬钱,请了半天假期,到一家酒楼买了两壶不算好,也不算差的烈酒,又买了些纸钱,出了淮阳城东门。

    九年前,还是一个八岁孩童的孔昭国破家亡,一路逃窜,流浪到了东齐这片异国土地上,让一个老头儿收养了去,没有成为道旁一具饿死的尸骨。

    五年前,这个老头儿挺过了对于老人来说最难熬的寒冬,却倒在了料峭春寒的初春,撒手人寰。

    同样也是五年前,孔昭把自己卖给了妙月坊,换了五两银子,三两孝敬给张管事,让自己在妙月坊拥有了一座不太牢靠的靠山,慢慢在这座外表光鲜亮丽,实则人吃人还不带吐骨头的地方占据了一寸立足之地。

    余下二两银子则给老头举办了丧事,葬在了城东一座名叫平阳山的山腰上。

    出城一刻钟,孔昭到了那处孤苦无依,唯有杂草相伴的孤墓。

    墓碑斑驳,刻有“李怀仁之墓”五个大字!

    “贼老头,我又带了你最喜欢的过喉烧,来看你了!”

    孔昭默然出神一阵,叹了口气,喃喃轻语,放下手上的两壶烈酒,抓起一把纸钱,挥洒空中,任由山风刮落满地。

    “贼老头,我也不祈求你能保佑我什么,只希望你自己在下面能过得好一些……”

    他又抓起了一把纸钱,挥洒空中,唱起了家乡那首唱给死人听的十愿歌。

    “贼老头……”

    “一愿你黄泉路上好好走,奈何桥上莫回头!”

    “二愿你来世投在富贵家,事事无忧亦无愁!”

    “三愿你年少风流遇知己,携手余生共白首!”

    “……”

    把纸钱洒了个干净,孔昭用脚刨开身下碎石,屈膝坐在了墓碑旁边。

    “贼老头,你该庆幸小爷没把钱花在女人的肚皮上,否则你哪儿能年年都有酒喝啊。”

    “酒这东西呢,一人独饮无趣,如今你我一人一壶,共饮了吧!”

    “……”

    孔昭倾斜酒壶,壶口水出如龙,浇落墓前,又另取一壶自饮,任由辛辣的烈酒滚过喉咙,灌入胃中,化作一团“烈火”在胸腔里燃烧升腾。

    他眺望远处春日下的朦胧山色,面色无比的平和,一边浇酒,一边自饮,一边说着些没头没脑,又委实掏心窝子的话,暖洋洋的春风吹在身上,醺醺欲醉。

    渐渐地,孔昭思绪飘飞,悠悠长长,想到了某些人,想到了某些事,想到了很多很多。

    一晃眼儿,都快近十年了啊。

    十年前,他还只是大晋,云渊郡,十里坳,桃花村里的一个黄毛孩子,也没啥志比天高,只有一大一小俩个愿望。

    大愿望便是长大了以后像舅舅一般,考个秀才的功名,当然,又不能舅舅一般,仅仅是个穷秀才,得在村子里盖一座大宅子,买个几十亩良田,养几头耕田的牛,娶了村长的孙女,那身段儿还没长开,却已然是个美人胚子的女孩做媳妇儿。

    小愿望则是争一口气,把乡下私塾先生教的文章诗经学好,胜过隔壁的二狗娃子,证明自己比他有出息,好让爹娘对自己刮目相看,不要老是别人家孩子,别人家孩子,听着烦心又腻歪。

    直到元符十二年,周晋两国交战,刚逢天灾,又遭兵祸,大晋军队不敌西周虎狼之师,节节败退,西周的骁勇铁骑踏破了宁静的桃花村,硝烟弥漫,疯魔般的士兵狰狞恶笑,见人就杀。

    八岁的他,何曾见过这残酷如地狱般的情景,鲜血飞溅,哀嚎遍野,张大婶,李四叔,一个又一个熟悉的人倒在了血泊里,死不瞑目,惊慌失措的他,被十四岁的阿姐拉扯奔逃,依稀之间,耳畔还传来了父母“快走”的嘶哑呼叫。

    阿姐带着他藏进了一个粪池,把手塞进他嘴里,不让他哭出声,侥幸躲过了一劫,最后眼睁睁的看着桃花村在熊熊烈火中化为焦土。

    之后混迹在难民丛中,一路东逃,正是那时,他才知道......

    桃花村之所以化为焦土,父母之所以会死,这一切皆是源于西周百战侯白屠进一里,屠一里的军令!

    他的独子白牧担任伐晋先锋,不幸中伏身亡,这位老来得子的西周雄狮白发人送黑发人,一怒之下,下达了这丧心病狂的军令。

    他要大晋流血漂橹,遍地缟素,祭奠亡子!

    可是……

    你死了儿子,凭什么要夺走我的阿爹阿娘,凭什么?究竟凭什么!!!

    孔昭满腔怨恨,恨不得食其肉,饮其血,寝其皮!

    他不止一次跟阿姐说,他长大之后要当将军,他要领军杀进西周,他要将白屠这老匹夫挫骨扬灰,分洒三山五岳,五湖四海,让他生生世世不得超生!

    阿姐总是夸他有出息,出志气,抚摸着他的头说:阿姐等着那天,所以阿昭啊,你要快些长大,早些当上将军,替爹娘报仇。

    逃亡路上,姐弟两人相依为命!

    阿姐一直把寻找到的食物给他,他问起时,她总是吃上一点,谎称回来的路上已经吃饱了。

    但一次偶然的情况下,孔昭却是见到她偷偷吃一些不知是野草,还是野菜的东西填饱肚子。

    阿姐素来对他百依百顺,又把最好的东西留给了他……

    当时,孔昭内心感动,愧疚,五味俱全,偷偷的哭了一场!

    接下来的一日,阿姐依旧让他自个儿藏好,独自外出寻找食物,他想要跟随,阿姐死活不肯,正是这一天,阿姐出去之后,再也没有回来了。

    孔昭等了一天一夜,见阿姐还是没有回来,他惶恐,焦急,满怀不安,甚至绝望,最后发疯了似的寻找,见人就问。

    整整十日……仍是了无音讯!

    孔昭心里明白,他唯一的亲人……那个疼她,爱她,把最好的东西留给他,搂着他睡觉,脚上长了水泡,也一边挂起笑脸,说阿昭乖,阿昭不疼,一边拿竹签替他挑破水泡的阿姐可能再也回不来了,可能已经……

    他不愿往这方面想,也不敢往这方面想。

    没有了阿姐的保护,孔昭见到了乱世之下,人性的善美丑恶。

    一条逃亡路上,不知掺杂了多少亡魂的哀嚎,孔昭遍体鳞伤,咬着牙,活了下来,到了东齐……

    隆冬临至,孔昭蜷缩在一座陌生县城的街头,目光空洞的望着别家屋舍中的灯火,哭了,将头埋在双膝间,哭得伤心欲绝。

    那时他在想,若没有战争,或许他也待在点着灯火的屋子里,一旁放着取暖的火盆,母亲在做针绣活儿,父亲抽着旱烟,喋喋不休的抱怨着今年的收成,阿姐则给他说些邻里乡间的趣事,陪着他嬉戏玩耍。

    然而,这些都回不去了……

    风更大了,雨也在深夜里悄然来临,雷电在天空中翻滚,轰鸣不断,单薄的布衣抵御不了寒冷,饿了一整天的他,思绪仿佛也被寒风冻结,眼皮沉重,好似随时都可能垂下。

    浑浑噩噩间,他听见了有人在轻唤着他,艰难的抬起头,双眼开着一条缝,借着空中闪过的雷光,看清了来人。

    那是一个老头儿,瘦瘦黑黑,尖嘴猴腮,但笑起来却很是和善,露着两颗大板黄牙,手中握着一个干饼递给他。

    他看了那老头一眼,抢也似的接过干饼,狼吞虎咽起来,饼子十分硬涩,划过喉咙并不好受,那老头儿也在一旁叫他慢点吃。

    “孩子,跟我走吧!”

    那老头等他吃完后,再次将手伸了过来,这次却没有在拿着干饼,那一刻,孔昭很犹豫,见识过人心险恶的他,再也不复以往的纯真。

    所以他怕,他怕这好心的老头儿实则并不好心。

    可是当他对上那双混浊却又满含真诚的双眼时,竟鬼使神差般的伸出手来,搭在了老头儿的手上,老头儿的手并不宽厚,也不干净,指缝里还藏着污泥。

    手不干净,心却是干净的。

    一路上,他们也没说上几句话,但却也知道了老头儿的名字,李怀仁,有个外号,叫贼老头。

    “贼老头,我记得你以前说过,这世间有那么一些抬头可触天的人物,看天地很大,看众生很小!”

    “我就纳闷了,你说你书没读过两本,咋嘴里总能蹦出一两句大道理呢!”

    “至少这道理在我听来,十分有道理。”

    “对了,前两天赵老道给我算了一卦,说我近日会得贵人相助,龙飞九天,这老小子算卦就没准过几次,不过,我还是信了两分。”

    “不说别的,多少有些盼头不是?要是当真如他所言,那我……我就拼命往上爬,爬到最顶峰,这样或许我不会过得快活,但绝对有资格让不让我快活的人,比我更不快活。”

    “况且,我站的高了,天下闻名,举世皆知,指不定还活在世上的阿姐,一眼就瞧见我了呢!”

    “贼老头,你不知道我有多想阿姐,想她还活着吗?是否嫁人了,给我生了大胖侄子没有?”

    “还有白屠那老匹夫,未等我去报仇,便已寿终正寝,正是够便宜他的了。”

    山风拂过脸颊,泛起丝丝凉意,孔昭抹了一把脸,再次猛灌了一口烈酒,仿佛只有烈酒,才能烧尽他胸中的郁气。

    “施主,我说,大清早你瞎嘀咕什么呢?平白扰了贫道的清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