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山是被揪着耳朵痛醒的。

    若是其它部位痛,或许涂山会下意识地反抗。但耳朵痛,不会。这是因为,能让耳朵痛的,不是妈妈就是姑奶奶。

    现在当然不是,现在是公冶方仪。

    “杭将军好久不见啊,”这句像是老朋友在开玩笑,但紧接着的下句不像,“你的官凭呢?”

    这样问,说明涂山在睡觉的时候,已经被搜过了。

    “我,这个,纯属路过。”涂山只得这么说。

    “这里是军事重地,你一个没有官凭的百姓,不应该出现在这里,”说到这里,公冶方仪话锋一转,“我记得你是有官凭的,是发生了什么事,把官凭弄丢了?”这个时候,才放开了涂山的耳朵。

    涂山揉了揉耳朵,说:“也没发生什么事,就是我自己弄丢了,只好回乡种地去。”

    “回乡种地,能路过这里,那你能从哪个方向过来?”公冶方仪说,“别狡辩了,我不感兴趣。我知道你判国了,做了敌国的奸细,这就把你交给魏检校。有什么话,你跟他说。走吧!”

    公冶方仪根本就不与涂山讲道理。而如果讲道理,涂山多半也是讲不过的。多年前曾经的合作经历,早就证明了“既打不过,也说不过”的事实。

    还能怎么办?

    打吗?十招灵气拳法,能不能胜?若能胜,这里是军营,还要面临着军队的追捕。而就算再次逃脱追捕,又怎么逃得过通缉令?

    这样一想之后,涂山就老实了。跟魏检校讲道理,应该是比反抗更好的出路。当初,魏检校对自己的印象似乎不错。

    出了小军营,有人牵了几匹马过来。公冶方仪喝了一声:“多来匹马,杭将军一同上路!”

    公冶方仪,并四个亲兵,加上涂山,六人打马上路。

    一出营盘,方向就不对:是通往种粮平地的,不是通往枣乡。

    涂山没有控马,让战马自然跟随。他想的是,也许,魏检校此时就在种粮平地。

    一刻钟多一点时间,就到了第一块平地。

    这一路驰骋,也让涂山发觉了道路的情况。

    最初,道路的表面是碎石。现在,是泥土、石粉石渣、碎石的组合。比纯粹的碎石路面好走多了。

    是自然形成,还是派人整修的,似乎都有可能。

    这块平地,约一万五千亩。换算一下计量单位,等于10平方公里。

    一平方公里,就是长宽各1公里的方块面积。这块平地,有十个那么大。

    望见那些庄稼,涂山这才注意到,此时已是秋天。

    秋天的麦田,一派金色。阳光从高空倾泻而下,给万物罩上一层金纱。金纱下的金麦,仿佛金麦自带背景光环,朦胧而神秘。一阵秋风吹过,麦田点头哈腰,又似乎在跳着天然韵律的舞蹈。

    平地的道路,路面更好。许多路段,还铺了砖块。这说明,当初的砖窑,除了建设房屋之外,还有剩余。

    咦,房屋呢?不对,应该是人呢?

    那么多的庄稼,没人怎么种?

    房屋,终于看见了。一排一排的,正是工之镂物。像筒子楼那样,只是没有那么高。

    这样的建筑,规整,死板。

    只不过,看上去似乎也没人。

    继续前进,直接就到了第二块平地。这块平地,约四万亩,26.67平方公里。

    有多大?

    武h长江主轴建设项目下的长江新城,面积26.47平方公里;

    辽n朝阳县瓦房子镇上三家子村,面积26.67平方公里;

    重q渝中区,面积23.71平方公里。

    这么一比较,就有个具体的概念了。

    这边,麦田的种植也还行。但比起头一块平地,其它农作物就少了。

    许多边角地段,陡峭山坡,都还保留着原始的风貌。

    哦,人有了。不过,却不是百姓,而是军人。一眼望去,起码有两千军人在田间地头忙碌。

    魏检校说,让难民灾民来种地,并未成为现实。

    这边的道路,涂山当初就只修建了主干线。支脉道路,自然是后来人建造的。

    公冶方仪一马当先,沿着支脉道路拐来拐去。

    时不时的,会有十长、百长跑到马前,向公冶方仪请示问题。公冶方仪回复的速度也快,都是不假思索,张口就来。

    涂山看明白了。公冶方仪绕着圈走,就是为了便于解决问题。

    照这么看来,这些士兵,全都同属于公冶方仪治下。

    这不光是军权的问题,这里可是出成绩了的。田间一派茁壮,估计都丰收了几年了。绝对是极大的军功。

    不过,公冶方仪并不是军人,她干这么好,到头来基本上都是为人作嫁。

    那么她又是为了什么呢?

    “杭将军,你是被黄泰国抓起来了吧?”

    公冶方仪突然一问,把涂山从沉思中惊醒。之后才发觉,不知何时,那四个亲兵已经不在身旁。而此时,他们也到了一处木楼之前。

    涂山不知道是否认好还是承认好,迟疑了一下,那边公冶方仪下马了。

    涂山也跟着下了马。

    公冶方仪并未停留,直接进了木楼。

    这个世界的建筑,跟古风类似。不是一进楼,便是屋。里面还有屏风、回廊、曲径等等。

    最终,到了一处花厅,坐了。先前亲兵中的一个,端了茶水过来,然后退下。

    “想好怎么回答了么?”公冶方仪问。

    涂山的确想好了。

    被擒,并不等于犯错。一对一被擒,会丢脸;但涂山并不是一对一。夸张点说,是一对十万;客观点说,是一对几千。不过,最后被擒那一下,的确是一对一,输给了杭勇。

    “末将的确被擒了。”涂山说。本来想说明一下当时的情况,但对方没问,就没好说。

    “是对方释放,还是自己逃走的?”公冶方仪再问。

    “自己逃的。”

    “自己逃走,本应优于对方释放(敌国不可能凭白释放俘虏,但有释放必有索取),然少了些旁证,却又复杂得多,”说到这儿,公冶方仪停了片刻,又道,“本朝对于被擒将士回归,审查一般。三五日内,直接回归。一个月之后回归,降级处理。你是多久?”

    “牢房之中不辨天日,大概有两年多。”

    公冶方仪说:“两年多才回来啊,如此,军队不会再用你了,你只能另做打算。”

    涂山一下就迷茫了。

    另做打算,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要怎样做,才能再次跟杭勇交手;又要怎样做,才能积蓄力量,确保他日重逢杭勇的时候能够取胜。

    “如果杭将军没有方向的话,可否听老身建议?”

    “前辈但讲无妨。”

    公冶方仪说:“我的家主,郭文瑞,宣政院枢密使,在任四年了,很快就会再次高升。夫人南宫以兰,是我的首领。不知杭将军能否屈驾,为南宫夫人效劳?”

    涂山说:“在下粗鲁人也,不精内宅手段,焉能被南宫夫人看中。”

    “因为什么被看中,老身自然不会说。”

    涂山想了一下,为那什么南宫夫人效命,至少也是一份工作。但是,杭勇之事,如鲠在喉。便道:“有件事,末将心里放不下。”

    “信我,便详细道来,”公冶方仪道,“老身别的不说,多活数十年,眼光还是有的。”

    其实在涂山的眼里,公冶方仪就像是个神一样,什么都懂,并且什么都精(比自己精通),完全是小说里的全能型人才,哪里只是眼光阅历而已。

    涂山说:“末将出自天江州杭家。家族武堂有一俊杰,名唤杭勇。那年推荐考试,末将的成绩一塌糊涂,只因为调查一个案子,得到赏识,这才获得推荐。

    “这次,末将调往都兰前线。刚到,元帅就让末将率领一千人,冲击黄泰中军。

    “军令如山,纵有千难万险,也要执行。末将就去了。

    “那一千人,先分了一百后勤兵,撤离了战场。又有六百步兵,随后撤离。接近敌军时,最后三百骑兵撤离。末将一个人冲向黄泰中军。

    “这样做,是因为军令只是佯攻挑衅。末将一个人,也是能够挑衅的。

    “后来,在混乱之中,末将冲进了黄泰中军的大营。拼了老命,摆脱了追兵,并换上了黄泰步兵的衣服,混进敌军。

    “谁知,刚才提到的杭勇,突然出现,几招,便擒下末将。

    “之后,杭勇并未再见末将,一次审问都没有。

    “两年多时间里,末将被转移了很多地方。后来,梁尘国跟龙汉开战,杭勇被派往战区。末将这才寻找机会,逃了出来。

    “对了,那杭勇,在黄泰国用的名字,叫做葛元。”

    涂山说完之后,自然是沉默等待。公冶方仪听了之后,也是沉默。

    是想不出办法来么?暂时还看不出来。

    涂山突然发现,假如自己刚说完,公冶方仪就拿出办法,会显得不那么慎重,并且还会显得她没怎么用心用力。如此一来,她的沉默,极有可能是故意的。

    回过头去,补充一下

    涂山关于杭勇的陈述,听上去只是陈述,其实不然,里面是隐含了问题的。

    片刻之后,公冶方仪说:“我感觉,你非常想要向杭勇复仇,这点,确定吗?”

    “确定。”

    “那就好,”公冶方仪道,“先把复仇当前提,在这个前提之下,我们再来看看该不该复仇。”这是表明后面的话,都是带有倾向性的推论。

    “老身这样讲,也许有点矛盾。但世间诸事,本来就是矛盾的。

    “那个杭勇,如果已经判国,根本不能构成杭将军心中的疑惑。

    “你知道,他并没有判国。杭勇一直没有杀你,便是明证。

    “不过,没有判国,也可以理解为,他还没有彻底判国,其实他已经开始判国了。

    “没有判国,又在黄泰军中做官,那他就是我们龙汉国派往黄泰国的卧底秘探。

    “那么,到底他是已经开始判国,还是确实没有判国,就取决于他是否忠实地履行了卧底秘探的职责。”

    说到这里,公冶方仪停了下来,叫亲兵过来,换了新茶。

    之后,再继续说道:“国与国、势力与势力、国与势力、势力与国,这四种关系,才存在卧底秘探。其中的势力,指的是,不足以称国,但却牢固盘踞至少州府(一州一郡)之地,致使该地成为化外(王法教化之外)。

    “再小些的力量,国家可以直接碾压,便不需要卧底秘探了。

    “上述四种,其中最典型的,便是国与国。同时,杭勇涉及到的,也是国与国。”

    停下,端起茶杯,吹了吹,浅饮一口,放下。

    “卧底秘探到底是干啥的?”公冶方仪说,“主要是情报的收集。只有个别特殊情况下,才会下达破坏性命令。因此,这里我们就只讲情收集。

    “卧底秘探在对方的职务越高,收集情报的能力也就越强,这是毋容置疑的。

    “但卧底秘探的职务,又是有上限的。高到一定程度,对方的待遇、礼遇,又将会促使卧底秘探倒向敌国,送回假情报。

    “譬如国家派出一个秘探打入某个势力。那个秘探最终当上了那个势力的副手,就是有问题的。

    “收集情报而已,四五级职务足矣,完全用不着二级。

    “所以,杭勇的职务,以及职务升迁的速度,便是判定他是否忠实地履行卧底职责的有效标志。”

    涂山听了这儿,受到启发,有点激动。想要插话,又觉得不够礼貌,就改为调整了一下坐姿,最后,消停了。

    公冶方仪继续说:“你跟杭勇,是同期被家族推荐的。你入职之后,第一处便是这里。虽然后面的功劳被我占了,但总的来说,你的升迁,很顺利。

    “你遵从军令,挑衅黄泰中军的时候,你是校尉,领兵一千。就在那个时候,你被杭勇擒拿。

    “那么,那个时候,杭勇是什么职务?

    “按照你的描述,在你被擒住之后,没有一个过来审问那当然不是事实。

    “你想想,龙汉国一个将领,挑衅了黄泰国中军,居然还下落不明,对黄泰诸军来说,是何等的恨事。

    “所以,黄泰诸将,在得知杭勇捆了你之后,肯定会到他那儿提人审讯。杭勇不肯,诸将一定会以职务压人。

    “结果呢,并没有人审问你。

    “那只能证明,黄泰诸将,包括全军元帅,都未能从杭勇那儿提到人。

    “那么,杭勇在黄泰军中,到底是什么职务?

    “你入职以来,积功而升,一帆风顺地做到校尉。他在同样的时间,在一个陌生的国度,却成为了能够无视元帅提人命令的职务。那,正常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