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到了开堂之日。

    此番到的人比之前还多毕竟上次时间有限,很多人得到消息时已经结束了,只能徒呼奈何。尔后听说因为淳嘉帝要彻查到底,再次开堂,自然掐着辰光过来瞧热闹。

    万年县作为京畿重地,规模原本不是寻常县城能比的,饶是如此,也被四面八方赶过来的人群挤了个水泄不通。

    索性太皇太后等人继续前往行宫的时候虽然带走了大部分的随从,因着皇帝还在这儿,而且郑凤案牵扯到的大佬们也留了下来,仍旧有着足够的人手。

    为保学生前途,崔琬亲自上阵,一番安排之下,总算没出什么大的乱子。

    这日云风篁由于皇帝委婉的警告,留在后头没过去,只能打发了陈竹去旁听。

    陈竹机灵,带走了好几个腿脚利索的小内侍,隔一会儿过来禀告一回,她这边消息接到的倒是丝毫不慢:“……场面总算走过啦?开始啦?皇城司寻着了好些人证?啧啧。”

    云风篁用小银匙慢慢的搅着一碗蜜沙冰,懒洋洋的说道,“罢了,大热天的,也别再一趟趟的跑了,只管等真相出来告诉本宫一声就是。”

    淳嘉帝摆明了早有准备,不然也不会摆出这么大的排场,想到这人不声不响之间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她就有点暴躁。

    这会儿也没心思去听这场审讯中间的峰回路转上层都知道,这会儿公布的真相再怎么铁板钉钉,其实,都是各方达成协议之后的真相。

    至于真正的真相如何……呵呵。

    她漫不经心的朝后靠了靠,轻软的罗袖因此滑落下去,露出一截欺霜赛雪的皓腕,在水红色衫子的映衬下,格外白的莹然生辉,以至于四周的内侍都下意识的避了避目光。

    云风篁思索了一番,就叫熙乐将手边的一串葡萄赏那来报信的小内侍,“你们几个寻个角落休憩会儿罢,来来回回的,你们不累,本宫瞧着都眼晕。”

    小内侍笑着谢恩:“谢娘娘赏,奴婢这就去告诉小陈公公。”

    于是接下来就一直没人来打扰了,直到大半日后,午膳的饭点都快过了,陈竹才气喘吁吁的带着几个小内侍回来,说道:“娘娘,事情都清楚了,郑家小将军践踏青苗是有的,但其他事儿却不是他做的。说起来奴婢还是头一次听闻乡间族人之间有这等歹毒凶残之辈,遑论还是在天子脚下……”

    “喝口茶再说罢。”云风篁见他满头满脑的汗,脸色也被晒的通红,挑了挑眉,让流虹斟个凉茶上去,漫不经心的扑着扇子,“左右陛下还没说哪天动身,也不急。”

    主要是听说郑凤的罪名只是践踏青苗,就知道皇帝跟郑具的谈判必然非常的顺利。

    这也意味着她面对淳嘉时越发的没有底气……

    纪氏、崔琬、骠骑大将军……怎么一个比一个废物!

    占尽先手的情况下,三方加一起都被皇帝压了下去,简直没有一个能打的!!!

    云风篁在心中破口大骂,这么着,接下来的剧情猜都可以猜到,自不急着听陈竹禀告了。

    ……这倒不是她笃定郑凤必然是害了那陈氏合族的罪魁祸首,而是因为,如果郑具的表现不能让淳嘉帝满意的话,不管这事儿是不是郑凤做的,罪名反正肯定扣他头上!

    不然皇帝辛辛苦苦、遮遮掩掩,又要不动声色的抓到郑凤这郑具最心爱的义子的把柄,又要设计让杜岚谷这官场上出了名的耿直人出头以拖崔琬下水,如此一番周折,图什

    么?

    给黎庶伸冤?彻查真相?赏善罚恶?

    恐怕也就是寻常百姓会信这话在云风篁看来,淳嘉帝或者会爱民如子,但那必然是真正大权在握后的事情了。

    在这之前,皇帝自顾不暇呢哪里来的功夫心疼一家子普通庄户?

    果然陈竹咕嘟咕嘟将一碗凉茶一口气喝完,抹了抹嘴谢了恩,就说:“娘娘,郑家小将军那日与随从到郊外游玩,纵马驰骋之下,的确踩了陈家田里好些青苗。当时小将军的马跑的快,却没注意。后头的家丁发现,却是寻着那陈近行赔礼赔钱的。本来这事儿到这里也就结束了,毕竟据皇城司多方彻查找来的人证都说,那日小将军的马也没踩到几颗苗,家丁赔的钱是绰绰有余的。”

    “但陈氏族人里却有人认出了小将军的身份……”

    “然后他们就想构陷郑凤?”云风篁不在意的问,“真是好大的胆子!”

    陈竹赔笑道:“他们哪里敢呢?他们却是想着狐假虎威,打起陈近行一家子产业的主意……”

    这个故事,嗯,虽然没有任何凭证,前头审案的过程更是丝丝入扣环环相接简直推演的天衣无缝,估计没多久附近的茶馆就会开讲圣天子是如何明察秋毫目光如炬的为百姓伸冤但云风篁还是坚定的认为,这就是个故事。

    这故事是这样的:陈近行一家子家境不算富贵,却也是十里八村出名的殷实。他祖上跟族里另外一支人有着恩怨,到他这一代仍旧不相来往,而且日常见着都会没什么好话。

    陈氏族里都知道此事,但觉得都是自家人,偶尔拌个嘴、打个架什么的,耆老们呵斥个几句,也就算了。

    谁知道那支人里有个狠毒贪婪的,知晓郑凤踩了陈近行家青苗又做了赔偿后就返回帝京了,就想出个毒计来:串通匪人杀了陈近行合家,尔后毒哑了陈近行最漂亮的孙女儿,卖进了正在招收丫鬟的骠骑大将军府!

    如此不但能跟匪人分一份细软,陈近行一家子都死了,按照规矩,产业收归族中,他们也能通过提前准备捞上一笔。而陈近行的孙女儿在骠骑大将军府上,正好可以混淆视线,让丝毫不知道此事的郑凤顶缸。

    “……陛下当堂称赞了杜大人。”陈竹打量着云风篁的脸色小心翼翼说,“说若非杜大人不畏权贵,趁着帝驾驾幸行宫的功夫叩道,怕是陛下压根不知道这事儿!如此不但陈近行一家含冤九泉,连带郑小将军也是被泼了脏水不自知。为此骠骑大将军让郑小将军当场拜谢杜大人呢,但杜大人没怎么理会他们……奴婢刚刚听有人议论,说杜大人日后怕不要平步青云了!”

    云风篁笑了下,心道这是当然。

    这会儿还看不出来这杜岚谷乃是皇帝的人,或者至少是皇帝想笼络的人也未免太傻了。

    也是,杜岚谷虽然是崔琬的学生,听着仿佛一定要跟崔琬统一战线继续架空皇帝,其实不然。毕竟他可是淳嘉年间的进士,就算当时皇帝压根还是个傀儡,名份上却仍旧属于天子门生。

    此外崔琬也不是傻的,皇帝若是一点儿起色都没有,他的入室弟子就去投靠,兴许他还会不高兴,觉得是在无视自己这老师。

    但消暑宴后皇帝就开始接触朝政了,此番又不动声色的坑了诸臣一把……显然不是那种好糊弄的主儿。

    崔琬再爱惜杜岚谷,又不是就这么一个弟子,他还有其他门生故旧,有亲生子嗣,嫡亲外甥邓澄斋都在皇帝身边这么多人了,再被抢一个杜岚谷又如何呢

    反正他如今年纪是大了,距离垂老还有着距离,还能为崔氏支撑门户。让杜岚谷跟邓澄斋跟着皇帝,事情成了,崔氏将来也有着保障;事情败了,大不了舍车保帅。

    总之都比扣着人不放,直接得罪皇帝、兴许还要跟一心一意辅佐天子做个明君的学生离心的好。

    要不是看出这种苗头,云风篁上次也不会跟陈竹打听这位的桑梓,让小厨房专门给他做了几道家乡菜。

    当然从后头的反馈来看,这位似乎不怎么领情……

    不过这也没关系,这是皇帝属意的年轻有为的臣子,日后怕不是要封侯拜相的,要是就为几道菜就倒向她,她也不敢相信。

    只要皇帝不拦着她跟前朝接触,慢慢儿来就是。

    云风篁思索了一番,勉励了陈竹几句,也就打发他下去,却吩咐流虹:“去小厨房说下,预备些个陛下爱吃的,本宫待会儿去陛下那边瞧瞧。”

    ……这会儿前堂的皇帝不知道,即将迎来再一次“爱妃亲手所做”的慰劳,还在跟邓澄斋说着话:“……这次暂且饶郑凤一次,那陈近行一家子,着人好生安葬罢。”

    皇帝这番话说的颇为萧索,神情也是郁郁,丝毫没有刚刚逼着郑具等人或妥协或退避或合作、为自己在庙堂上的权力与地位取得一个突破性进展的喜悦与意气风发。

    邓澄斋于是劝他不必挂怀:“那庄户一家已然去了,就算今日公告真相,他们一家子也活不过来。左右郑凤还年轻,来日方长……臣知道陛下一番拳拳爱民之心,但非常时候,骠骑大将军经营禁军多年,又知进退,陛下不可不给他这个面子。”

    皇帝叹息道:“朕岂止是为了陈近行一家么?郑凤今年才多大?就已经作下这样的歹毒之举。所谓耳濡目染,你说单是郑氏父子,这些年来戕害的无辜有多少,才会将个束发未久的义子教成这个样子!那些受害的都是朕之子民,合该在朕的庇护之下。可朕到如今却还要同郑氏媾和,这……”

    “陛下,此一时彼一时。”邓澄斋低声道,“再说陛下亲政未久,能有今日这样的成果,已然是天资纵横、明君之姿!况且陛下视百姓如亲子,百姓又岂能不敬爱陛下如父母?做子女的,哪有不体恤父母艰难的道理呢?陛下已经做的很好了。”

    说着声音更低,“此番真相多赖孙聿手底下的皇城司,然而皇城司如今是摄政王的人。陛下,这案子固然今朝亲审,他日未必不能翻出来。”

    话音才落又觉得不对,忙描补,“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此案既是陛下亲审,为着陛下圣誉……”

    他日还是另外找个理由料理郑氏以及摄政王吧!

    但皇帝却已摇头,轻声道:“本就愧对百姓,又怎可为朕之虚名,使得陈近行一家冤屈,事后也无法昭雪?他日庙堂安定,此案事实,务必原原本本、清清楚楚昭告天下!”

    他闭了闭眼,“朕对不起陈近行一家,也对不起这些年来冤死的所有黎庶……朕不能连真相都不给他们!”

    邓澄斋沉默片刻,最终深深一揖,沉声道:“国朝能有陛下这般君主,是为社稷黎民之幸!微臣请附骥尾,愿为陛下、为国朝赴汤蹈火!虽粉身碎骨,万死不辞!”

    前堂君臣相得的一幕并未持续太久,就被飞驰而来的侍卫报信打断:“太皇太后一行已然于两日前抵达行宫,然而太皇太后忽患急症,皇后娘娘与母后皇太后不敢擅专,故请陛下前往,主持大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