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之后,她的叙述已到达尾声。程小雨的神情,转忧为喜,额心却又慢慢地拧了起来。她原本以为,与韦世乐的情侣关系已经发展到了无话不谈的地步。然而,厉嘉瞳的出现却如同一张红牌,将她过往的想法直接罚出场外。

    “信任就像一张纸,揉皱成团以后,再铺开,沟壑纵横的折叠印记,怎样也不能还原到无痕的状态了。”

    她的呢喃低语与韦世乐尖利的耳鼓膜触碰。他的双手仍旧忙碌在严采的额上,头也不回地说道:“那是因为你没有用宽水胶带。”

    啊?

    程小雨对他的回答感到无比新奇,脖子不禁微微转动,直接对向了他所在的位置。

    “happy gor,你是在回答我的问题吗?”

    “你说呢?”他反问一句,之后开启了韦世乐科学奖座模式:“即使纸张已经皱成一团梅干菜,将它充分浸湿,平铺在木板上,赶走气泡,四周再用宽水胶带均匀地贴牢。待水分彻底蒸干以后,你们就会发现,这张纸平整得犹如新的。”

    言罢,又加了一句:“小雨,以后别看那么多毒鸡汤。”

    程小雨撅起嘴唇,注意力全扑在了“毒鸡汤”三个字上面。“喂,”她忍不住诘问,“我看起来有那么幼稚吗?”

    她崇尚科学的美好形象,竟然在这样的场景下,在他并不算晦涩的解释中,悍然坍塌了。这是多么的……不科学。

    韦世乐把既不否认,也不确定。无需转头,他也能感受到背后怒气冲冲的情绪。

    厉嘉瞳归于了沉默,识趣地靠近沙发,蹲下身子接过毛巾,将上司解放去女友身边。

    韦世乐对她点头微笑,顺意地起身,看到程小雨满目惆怅,仿佛在问:“你是觉得我不能守口如瓶,藏不住秘密吗?”

    他步近她的身边,保持在亲密距离范围内,用掌心托起她的双手,轻声细语:“别郁闷了,不是你的原因。我要帮我的阿女保守秘密,自己却首先守不住秘密说出来,怎么能保证她的安全,怎么能增加胜利的筹码?如果我的举动导致她的目标注定失败,她混在那个乌烟瘴气的地方忍常人之所不能忍,又有什么意义呢?”

    程小雨舒了一口气,终于释然。她微笑着把头扬起,对上韦世乐的眼眸。那瞳子里的两汪清泉,仿佛两颗启明星,迸射出重新照亮前路的微光。

    两位心意通融的小情侣看不到,背对他们的厉嘉瞳,面上骤然心悸的神色。

    她的上司,虽然没有亲自涉入她所在的环境,却能用她的立场处世,这是她刀尖舔血生活里难得的欣慰。

    三位警务人员各自肚肠,谁也未曾料到,剧情却在此时发生了不可逆转的突变。沙发上一直不安躁动的中招见习督察,手舞足蹈地脱离了座位,漫步到墙边,开始把头往上撞。

    天哪,严采!她究竟在干什么?

    韦世乐从与她并不频繁的相处里知晓她活泼伶俐,但是从来不了解她会铁头功!

    程小雨从与她为数不多的接触中看出她鬼马有趣,但是从来没有发现她行事如此奇异!

    厉嘉瞳从跟她寥寥无几的碰触里洞察她巾帼不让须眉,但是从来不曾估测到她会有怪异如斯的荒诞举动!

    三位同僚几乎在同一时间冲过去,试图阻止她的恶行,然而一点也不管用。她居然随手拉过身体左侧的厉嘉瞳,拥抱着她一起往墙上撞。

    “放开我,让我跟他比一比。我好歹是警队二十八届武术冠军。”

    二十八届?你是连在严妈妈子里也算上吗?

    厉嘉瞳感到一阵烧脑的头疼。

    她气血不足的毛病,此刻被严采抱住撞墙的举动弄得愈发明显,眩晕的感觉很快萦绕颅内。怀中这位不按常理出牌的见习督察,真的是用实际行动在解释“揽住一起死”这个词语的意思。

    她晃动了脑袋,当机立断,不顾严采的拳脚加身,用自己的躯体把她抱得死死的,带离了危险障碍物的可触范围。

    “dayan,不要再折腾了,就算你力大无穷,起码考虑一下我的感受,我就快断气了。”

    程小雨因这样的场景而手足无措,试图拉开始作俑者的举动彻底无效。韦世乐伸臂一挥,使出大半身力气,将两位警员一起拽开尺余远距离。然而徒劳。严采仿似中邪一般,在他将她们与墙壁分开的下一秒钟,又以身体为柱,戳着厉嘉瞳重新撞上了洁白的墙面。

    一层粉灰随着沉闷的轰响掉落,于地上铺洒散开。两人暂时脱离了墙壁表面,又重复地撞上,又一层粉灰离开了它们的母体。

    这种状态持续了很久,厉嘉瞳几乎觉得全身的气力都快要用尽了,始作俑者终于放弃了搏斗,如脱线的风筝,整个人伏倒在她怀里。

    厉嘉瞳推她,叫她,结果都只能放弃,眼前这个素来英姿勃发的见习督察,已经不省人事。

    程小雨扶额以表示“眼睇”,韦世乐把头别开,直接选择了去斟几杯水。

    厉嘉瞳松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将严采靠回沙发上,坐在她旁边,垂着手傻傻地看着这个恬然入睡的孩子气大女孩。

    厉嘉瞳看见,她睫毛长长,微微地做着布朗运动;

    厉嘉瞳看见,她脸颊似乎比刚才更红,水色的嘴唇轻轻吐着雾气;

    厉嘉瞳看见,她的外套皱了一个边,躺着灰尘;

    厉嘉瞳看见,她撅着嘴,揉皱了另外的一个边。

    不同于她与在场另外两位探员的关系,厉嘉瞳与严采数次相遇,都处于对立的场合,从来没有像如今这般,全无硝烟地相处。

    严采昏睡的很贪婪,呼吸中还残留着呢喃低语,时断时续,似在叨念着一个名词。厉嘉瞳凑近,侧耳倾听,然后,在全身无法置信的惊讶中,她听到,严采低语的那个名词,竟然是小珊师姐。

    严采并不知道她的身份,无论是同袍依旧,还是旧时闻名。就在不久之前,严采还大声反问她是否袭警。仅仅过了不到三个钟头而已。过了不到三个钟头,如今,严采歪在安全屋的沙发上,低声呢喃她的往昔名字。

    厉嘉瞳的嘴角,诧异中漾起一抹苦笑。

    她抬头抬眼望不远处尴尬站立的程小雨,发现对方正以一种茫然的表情面对她。显然,这位小沙展,对她的过往旧名毫不知情,完全不解严采低吟的究竟是谁。是她高年级的校友,还是武术班的同学。

    韦世乐的水很快便准备好,递送杯子的动作,恰好化解了短暂的尴尬。程小雨转身相接,视线暂时离开了沙发里两位女士的活动范围。

    厉嘉瞳将紧束的气息松开,趁她转移目光的时刻,伸出左手、轻轻地捻起四指,将严采有些凌乱的头发理顺。韦世乐虽然看到了,却泰然自若地与自家女友互动,仿似对厉嘉瞳的举动全无察觉一般。

    于是,她毫无意识地缩回手,去摸怀中随身携带的幸运物。

    一只镀金的哨子。

    八年过去了,哨身被磨得光滑无比,已然看不出上面的刻痕。然而,粗略的外形仍是没有走样。它的样貌,完全按照警校奖励出色毕业学警的银笛奖制作,光洁的表面,在厅内灯光的照耀下益发温柔缱绻。

    有好多思绪,一点一点地涌上厉嘉瞳心头。

    【本人xxx,谨以挚诚宣誓,加入**警察队,竭尽所能,为**特别行政区服务,不畏惧,不徇私,正直诚实,廉洁奉公,执行职务。】这是当年同班同学都念过的誓词,独独她例外。她曾经怀着崇高的理想,无数次憧憬,自己说这段誓词时激动的模样。然而,也正是因为崇高的理想,她没能走完警校毕业的路程,中途便被向sir派去做卧底。

    【干得好!以后你就是本社团的一员。】从接触到的第一位社团话事人说那句话开始,她已经踏上了一条曲折离奇、逆水行舟的道路。

    【放心,即便你不能获得银笛奖,我也会私人奖励你一只金哨子。】向sir是一位能读懂人心的上司,他的馈赠,成为弥补厉嘉瞳失落心灵的安慰。那样的安慰,变作了她在这条荆棘满地的歧途上的信念支撑,让她在无论多么残酷艰难的境遇里,也永不言弃。

    【你想做个善良的老好人,就永远坐不上一姐的位子!】那位严苛却具有人文关怀的旧上司,虽然有时候便显得颇为凶狠,但让她学到了很多。

    【如果不乖乖保养好的话,我恐怕下次你没那么好运。这把你从街边弄回来的是我,说不定下次就轮到唐月动手了~~~哦,对了,唐月是我们警署的一位法医。】当日韦世乐的话,不是在嘲讽,而是在提醒她小心、同时暗暗为她打气吧。

    然而如今,任务尚未完成,她却因为一种莫名的情绪,带着处于对立身份的严采,来到了安全屋。她和严采,在外人面前,本该是水生火热、你死我活的关系。就算今日屋内的一切除了韦世乐与程小雨,再无外人知,然而一旦有人发现了她的行踪,都是可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