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小雨的内心在韦世乐的讲述中起伏。这样听起来逻辑严密地分析案情的句子,光明正大排除不必要的调查对象、为组员们省力提效的背后,也似乎顺便暗中帮助厉嘉瞳洗脱嫌疑了呢。

    她不知道,他的用意,究竟是一心为公,还是藏了小小私心?

    韦世乐隐约察觉到她的不妥,却不露声色地掩盖过去,将话题绕回刚才的位置:“小雨,你继续说你的发现。”

    “嗯,所有的西点屋和做烤鸭的店铺都会有达到烘干作用的容器,只是大部分比较小。能够装下一个成年人的,特别少。我查到的几家有:一、‘费翠轩’酒楼,隶属皇庭集团旗下,是一家著名的高档餐饮中心;二、中文大学后门的巷子里那家茶点屋,叫‘鹤鸣居’;三、南丫岛上一家叫‘百里鲜’的海鲜餐馆;四、九龙城的龙记茶餐厅……在这些地方里面,能够与做试验联系到一起的,可能是中文大学后巷的‘鹤鸣居’了,毕竟大学里有无数的科研项目在进行,几乎每个系都有专用实验室。”

    韦世乐“nice”的语音尚未散去,已被桌上清澈的固定电话铃声打断。

    他接起来,在听到对方声音的瞬间。态度立即变得谦逊而礼貌。

    “嗯……好的……谢谢你,有什么需要进一步查证的,我们会再联系你们的……”

    挂上电话,他眼里有种失望与期待的相互交错。他急促而简要地说:“粱小柔da来电,她说,由于卜瑶莲被拐时家住黄大仙区,所以应该不归西九龙总区警署管辖,她翻查了卷宗,没有卜瑶莲的单独立案。虽然的确收有一宗破获拐卖集团的案子,但是只有解救者名单,没有被拐儿童亲属的dna信息。她已经把那宗案子的资料发给我们了,另外,她还帮我们联系了黄大仙区的文婉兰da希望可以从她那里取得有效信息。”

    组员们在他的告知下点开了公众邮箱,果然看到一封新的邮件,带有一份档案扫描附件。

    下载后打开图片,是关于1998年**国际刑警联合泰国警方破获的一宗特大拐卖儿童案件。那年的五月,在泰国tungprong码头,两地警察协作查获了一艘准备私运儿童出海的偷渡船只,在船舱里解救出36个不满12周岁的孩子。

    长长的附件,满眼是受害者的名字。

    钟立文在眼花缭乱的蝇头小字中一目十行,力求尽快觅到目标人物。程小雨动用了图片转换文字工具,在识别度较高的转化结果word文档里,淡定地开启了ctrl+f查找功能。

    当她准确地找到卜瑶莲的名字,准备向仍在埋头奋进的同事开个小玩笑的时候,钟立文发话了:“各位,各位!你们看看第24行,那个标黄的名字!”

    所有人都顺着他的提示移动了目光,然后在期冀的结果之外,看到了另一个异常熟悉的名字。

    林帛。

    “我想知道,这个林帛,是不是我们案子里和卜瑶莲认识的那个林帛?”

    没有人能给出答案,除了林帛自己。

    韦世乐没有立即开口,只将精神集中在被拐者名单里。这些孩子,曾经因为罪恶行径而被联系在一起,他们的命运,是否就此改变?他沉思着名单中人物的玄机,企图找到一些更深的突破口,程小雨的分析已然送入耳鼓。

    “按照资料上的记载,这个林帛被解救时不到7岁,当时是5月,换算过来,目前应该有22岁了。我们这单case里的林帛今年大三,按照常理年龄应该不超过25岁,所以基本吻合。”

    何礼贤口快地追问:“为什么她名字标黄了?”

    钟立文向下移动了屏幕,一边搜寻答案,一边语速缓慢地、断断续续地回应:“这下面有标注,好像是说……被警方解救回来并且交还给亲人的儿童,名字是黑字……解救后找不到亲人被送到儿童院的是红字;而当时没有立即被警方找到,最后却能明确追查到他们下落的,就是黄字。”

    生物的潜力是无穷且能够被激发的。常言道,狗急跳墙,兔子急了也会咬人。看似脆弱的、手无缚鸡之力的垂髫稚子,在危急关头,也能迸发出强大的力量,凭借坚韧的信念披荆斩棘,辗转回到故乡。

    名单上用黄色文字写下姓名的孩童,其中不乏此辈。

    许文诗同样看到了那一段解释的文字:“卜瑶莲是黑字,跟我们在衙前围村了解到的情况一样,她是被她的衰老豆(爸爸)凭借脖子上的挂饰认出来而领回家的。”

    李柏翘有些惊异地望着列表中的名字,思索着说:“怪不得那天我找林帛了解卜瑶莲的情况,她说,能和卜瑶莲遇到是她们的缘分,世界上、上所有的意气相投,都是因为同病相怜。我当时还在纳闷,她一个家境良好的中产阶级独生女,在成长的经历中能有什么悲哀。现在看来,如果此林帛就是彼林帛,那么,她与卜瑶莲能成为朋友,大概是真的曾经同病相怜过,所以才会有感同身受吧。”

    一直状似透明的卢天恒感慨地说:“世界上哪有完全的感同身受。即便同样是曾经被拐,林帛回到家后依旧能享受公主般的高川软枕、锦衣玉食,卜瑶莲却要承受爸爸的虐打,还要独自撑家。”

    韦世乐将他们的对话系数收入耳中,依旧迟迟没有发言。他用探寻的目光游走于字里行间,想着,是不是,在黑字和黄字之外,有些红字的孩子,命运同样值得关注。

    回到亲人怀抱的,日子未必幸福;送入孤儿院的,生活未必悲惨。而那些逃走的,在历经苦难后,若能迎来长风破浪的直挂云帆济沧海,或者才最能体谅世间疾苦、感恩人生温暖。

    他的思绪被钟立文的提问强行拉回。“对了,倒数第五个名字,孟……中间那个是寰字吗?”

    “没错,念环,孟寰庶。”程小雨语毕,眼神飘向了另一个角落:“当时抓捕的犯案人员名单呢?”

    许文诗敏捷而迅速地滑动屏幕,翻到了另一页:“找到了!华文贵,胡丘山,蔡大井……就是没有陈文新和……对了,跛bo真名叫什么?”

    “张东海。”答话的是何礼贤,“他们俩似乎跟这个案子没关系啊……”

    韦世乐轻笑一声,面上“愚蠢的人类”的表情显露无疑:“nb(毒品调查科)抓犯人的时候,也常常就抓一些拆家(直接贩卖人员)啦,真正的大亨都躲在幕后,不是那么容易抓的,否则,他们也不会处在上线,长期立于不败之地了。”

    他的解读精准而比喻生动。正如影视剧一般,演员是最容易被大众认识和记住的,而剪辑和监制却可能一生都默默无闻。幕前猪猡容易落网,而幕后操控人却是生命的对手,若非如此,就不会有那么多警务人员前赴后继、甚至牺牲姓名来维护正义了。浩园地窄,葬不下太多英雄;墓碑醒目,刻不下使命未完身先死的灵魂。【注:浩园是**用来安葬因公牺牲的公务员的公共墓地,类似于烈士陵园】

    气氛变得迷之沉重起来。

    程小雨抛出的定向问题打破了闷局:“happy sir,你记不记得,我们去找林帛的室友赵晓颖了解她的情况时,她说了什么?”

    “林帛独自在港,目前她的父母都移居国外、定期给她汇款。”

    程小雨摇了摇头,她想要的并非这些答案。“不不,我是想说,她室友提到,她时常戴着耳机,不知道在听什么音乐。这一点,与她内敛的性格不太匹配吧?”

    她的话语遭到了几位男同僚的集体反对。

    “objection(反对)!怎么不匹配了?内敛的人都有一个自己的精神世界,他们喜欢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被人打扰,爱听耳机正好符合这个特点。”

    韦世乐轻微地笑了笑,程小雨的关注点与他并不在同一个级别,然而他所在意的,与他刚才提到的,却是表里如一的。

    于是,他有些文不对题地说:“我们告知她死者可能是卜瑶莲时,她惊讶的神情持续了好几秒。当时我就在想,她为什么这么夸张,究竟这是她一贯的表达方式,还是别有原因?”

    “很夸张吗?”程小雨伸出双掌,以指腹贴上两颊,幅度巨大地揉捏数次,任颊上的皮肉在指头的蹂躏下搓圆捏扁、变幻成各种形状,而后向周围的兄弟姐妹问:“这样算夸张吗?还是,happy sir你觉得,以她内敛的个性,不应该出现这么大幅度的表情?”

    韦世乐哑然失笑,只能将期待理解的目光延伸向彼时同路而往的李柏翘。

    儒雅的见习督察调出回忆的画面,小心翼翼地判断:“我觉得卜瑶莲的动作幅度倒是无可厚非,毕竟每个人性格不同,遇到骇人听闻的消息时,表达的方式也各有所异,这很正常。”

    程小雨为这位友军的观点而欢欣,眉目弯成了一汪新月,夸赞的话语差一点就冲口而出。

    “不过,她当时惊讶的时间持续太久了,如果把普通人的惊讶表情比作生活化的电视剧,那她的感觉像是在表演话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