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露左右,秋收工作全部结束。

    旱地里的棉花和山芋,也全都收了回来。

    一季的劳碌,让振华黑了许多,糙了许多,但是腰板直了,脚步也有力了。挑起担子来,他也能像刘志高一样,稳稳当当,不疾不徐。

    而且振华也在这劳碌之中,找到了收获感和成就感,心里更加踏实起来。他发现自己也可以做一个合格的种田汉子,就不再茫然了。

    秋种工作很快,几亩地的麦子和油菜,随便应付了十来天,全部搞定。

    那些水稻田,收割以后大多空着,蓄养田力,等待来年夏季插秧。

    忙完了农活,振华的老爹赵成海立刻联系镇上的稻贩子,卖了五千多斤稻谷,换了千把块钱,开始着手自己的伟大事业了。

    他的伟大事业,自然就是给儿子盖房。

    乡下人一辈子,只要盖起几间大屋,给儿子讨了老婆,就算功德圆满。

    赵成海先买做屋椽的大竹竿子,再买房梁和门窗的木料,再去买小红砖……

    整个过程中,振华都陪着老爹,讨价还价,开票算账,找车辆运输。

    小红砖一共订了两万一千块。前面的十几车红砖,都顺利地送进了村子,码在振华家的打谷场上。

    可是最后的三车砖,拉到镇上的时候,却忽然遇上了一阵暴雨。

    大四轮车不敢再往下面送,担心土路淋雨以后开不回来,司机就问押车的赵成海怎么办,要不要拉回轮窑厂去?

    赵成海当然不愿意送回去了。送回轮窑厂,自己又要支付运费和装运费。而且那一年的红砖很紧张,需要提前交钱开票才能买到。

    于是,赵成海一挥手:“就卸在路边吧,等天晴以后,我自己拉回去。”

    四轮车师傅点点头,让随车的工人卸砖。

    工人们冒着大雨,将这三千块红砖卸在县道边的空地上,码成了一条长龙。

    赵成海当时没想到,这三千块红砖,差点要了自己的老命。

    那一场雨,下了十几天不停歇。

    这十几天里,赵成海和儿子振华,就轮班值转,呆在离家五里路的镇上,看守着这堆砖头。

    如果没人看守的话,这些砖肯定会被人偷走的,到最后,三千块砖,能剩下三百块,就算是奇迹了!

    好在有现成的砖头,振华和老爹就在路边的宽敞地带,搭建了一个窝棚,一人高,四平米左右,上面用油布盖着,里面放了一张蔑笆床,以作安身之地。

    眼看快要入冬了,老天还是不放日头出来,阴沉沉的,隔三差五下一场雨。

    通向东湾村的土马路,浸泡在连绵的秋雨中,又经过无数路人的踩踏,已经变成了泥浆路。一脚踩下去,胶鞋就能陷进去半尺,费尽吃奶的力气,才能拔腿而出。

    振华每天吃了早饭,就带着自己的午饭,从家里出发,踩过五里长的泥浆路,来替换老爹,让老爹回家吃饭。

    赵成海回家以后,做一些庄稼事和其他杂事,晚上再回到镇上,替换儿子,让儿子回家睡觉。

    振华无所谓,白天就猫在窝棚里,摆开象棋,自己跟自己玩,或者带一本书,漫不经心地翻看,消磨时光。

    那些书,也就是秀莲上次送去的,没想到在这里派上了用场。

    那天午后,又是哗哗大雨。

    振华正在窝棚里,盘腿坐在床上研究象棋,门前人影一闪,一个瘦瘦高高的中年人,手里提着皮包,弯腰钻了进来,浑身湿漉漉的。

    那中年人看见振华,点头一笑:“刚刚下车,借你的地方躲个雨。”

    振华也点头一笑,身子向里面挪了挪。

    那中年人看着棋盘,掏出过滤嘴香烟来,给振华丢了一根,问道:“喜欢下棋?不如我陪你下一盘吧?”

    振华正闷着慌,求之不得,立刻点头,招呼来人就坐。

    那人掀起被子一角,侧身坐在光板床上,和振华对战。

    很快,双方完成布局,进入厮杀状态。

    振华发现,这人的象棋竟然不弱,远胜于高三爷和兰玉树的手段。

    瘦高个也对振华的棋艺很吃惊,一边下棋,一边连连点头,似乎是对振华的夸赞。

    半小时之后,第一盘见了胜负,赵振华险胜。

    这时候,外面的大雨已经停歇,但是瘦高个杀得兴起,摆开象棋又来,和振华进行第二局。

    第二盘是个和棋,双方谁也没赢。

    第三盘又开始,一番厮杀之后,还是个和棋。

    瘦高个看看腕表,很不舍地站起来,说道:“你的象棋很厉害啊,明天还在这里吗?我吃了饭来找你下棋!”

    “行啊,我在这里看砖,白天都在这里。晚上我不在,我老爹值班。”振华点头说道。

    “好,一言为定,明天再来找你厮杀!”瘦高个点点头,将剩下的半包烟丢给振华,转身走出了窝棚。

    “我等你。”振华一笑。

    傍晚时分,赵成海过来换班,看见地上的过滤嘴烟头,不由得一愣,随后弯腰捡了一个烟头,在手里查看,瞪眼问儿子:“这烟是你买的?一块多钱一包烟,一根烟一块砖啊!”

    振华转身而出,口中道:“是一个人在这里躲雨抽的烟,不是我买的。”

    赵成海还是不大相信,盯着儿子渐渐走远的背影,低声骂了一句:“败家子!”

    第二天一早,振华又来给老爹换班,猫在窝棚里看书,百无聊赖。

    上午十点左右,齐磊用化肥袋装着一床被子,又带着一个包,来到了振华的窝棚里。

    振华很意外,打量着齐磊的模样,问道:“真要出去做工啊?”

    齐磊将被子丢在床上,坐下来歇口气,点头道:“是啊,家里的农活都忙完了,从现在到年底,都是农闲,我刚好出去闯一闯。”

    振华沉默片刻,问道:“去哪里?去干什么?”

    “去淮南,做瓦匠。”齐磊说道。

    “你会瓦匠吗?”振华问道。

    “嘿嘿,学过三四天,差不多会了。出门以后,再磨练磨练,过了年就是大师傅了。”齐磊笑道。

    振华也笑了,摇头道:“你就扯蛋吧,三四天就学会瓦匠了?我听人说,至少要学三年,才能出师。”

    齐磊哼了一声,又把被子背上身,准备去路边搭车,口中说道:“我不一样,我高中毕业,知识分子,学起来比别人快嘛!你呀,就在家里好好呆着吧,等我出头了,以后带着你一起混!”

    振华点点头,将昨天瘦高个棋友给自己的半包烟,递给齐磊,说道:“就冲着你这句话,我送半包好烟给你装面子吧,出门在外,不能太寒酸了。我就在家里,有空给我写信。”

    齐磊接过烟,很有些感动,拍着振华的肩头:“等我赚了钱,回来的时候,这样的烟给你带一条!”

    振华一笑,提起齐磊的破包,一起走出窝棚,陪着他在路边等车。

    大客车来了,齐磊上了车,从车窗里挥手:“华子,加油干,都加油干啊!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振华最怕齐磊煽情了,急忙挥手:“知道了,去吧去吧去吧……”

    都回家种地了,做瓦匠了,还这么文乎文乎的,振华觉得特别丢人。

    “天生我材必有用!落榜不落志,加油!”大客车在齐磊煽情的吼叫声中远去。

    振华只觉得脸皮发烫,做贼被捉了现形一般,嗖地窜过马路,低头钻进了自己的窝棚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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