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及怪力乱神,各学子又有何了解?”榆木制的讲台之上,夫子钱余正饶有神趣地说道,“尽可畅所欲言,不必拘泥!”

    学堂是镇学堂,浑体木质,有书香木香,有读书声,有学童正勤奋。

    夫子所提之事正是这些学童此时大多所感兴趣之事,于是纷纷小声议论了起来。

    “说起鬼怪之事,我倒是真真前些日子在山上看见过一头奇大无比的巨兽!竟有学堂这般大,只是我辨不清是什么兽,看起来像是一头巨熊……”

    “熊瞎子哪能长房子这样大啊?黄山你肯定看花眼了……”

    “那倒不一定……我也是曾见过有仙人的……”

    “仙人?我怎么没看见过呢?这世上哪有仙人啊。”

    ……

    世上有没有仙人倒是与何平无关,他日日从山里步行十几里崎岖山路来镇上的学堂并不是为了与他们讨论这些东西的,须知“子不语怪力乱神”,连孔夫子都不讨论的事,探讨作甚,徒费精力罢。

    钱夫子到底只是随口一提,他在这绍阳镇呆了数十年,有什么怪异的事他是再清楚不过了,山里确实是有只大熊的,却并不伤人,至于仙人,钱夫子并没有见过,也无从提起。

    邵阳镇毕竟是方圆数十里最大的镇子,人群往来不息,山里的人将打来的野货摆在摊上贩卖,换取盐和其他一些必要的东西,偶尔也有一些稀奇的玩意出现,大多是来自更大城镇的东西,往往都会聚集很多人的目光。

    何平倒是经常在放堂之后在邵阳镇上转转,大概是想要搜寻一些陈旧的书籍,有时更大地方来的商户会带来许多的新书,但新书往往会更贵,要得到三钱银子往上了。

    邵阳书肆。

    邵阳书肆是绍阳镇最大的书肆,远近闻名,不仅有市面上流行的各种书,诸如《策问》,《诗经》,《帝言》等科举书,也有一些《异兽录》,《奇谈》等别具风格的书籍,更有许多古书珍藏,皆是前人所著,仅供阅览,并不售卖,常有许多寒门学子,无钱购书,只能常来翻阅,书肆也不赶人,任由学子翻阅,只是叮嘱切勿弄坏或是乱作标记。书肆自前朝传承至今百余年皆是如此,倒是留下了美名。

    何平自然也在蹭书之列。

    申时三刻,何平正捧着一本《严氏家训》拜读,《严氏家训》正是当廷宰相严纲所著,严纲此人倒也算得上中兴之臣,行事作风颇为雷厉风行,执政十余年来做出不少政绩,门下学生不可枚举,朝臣中有近半数都是其门生,因而科考之时,大体都会参考一些严纲的《严氏家训》,再往下的院试也有所涉猎,因而何平想过童生,此书不得不看。

    说来此书倒也颇为有趣,大多是严纲教子的趣事,但趣事中又隐含了不少道理。

    书肆此刻的人并不少,虽说不允许阅书者说话影响他人,但并不管得严厉,小声说话倒也无妨。

    何平身旁正有一位同堂学子,名为唐寺。唐寺此时也正在邵阳书肆读书,但与何平不同,唐寺家境颇为阔绰,其父在绍阳镇任主簿一职,不过唐寺为人倒也算谦和,鲜少听闻他有过仗势欺人。

    “何平,你看看……我看到了什么”,唐寺本正捧着一本《邵阳旧事》读着,但突然像是发现了什么宝藏一般,指着书的一页对何平小声说道,“这不是黄山所说的大熊吗?我本以为黄山只是胡说一气,不过没想到《邵阳旧事》确实对此熊有所记载,《邵阳旧事》可是多代人的所经之事,经过数十人编著,断然做不得假,如今看来倒是我冤枉黄山了。”

    何平本对这等事无甚兴趣,但架不住唐寺在一旁推攘,只好收起《严氏家训》,敷衍地看了眼唐寺所指之处,上面所写大熊之事。

    “通远四年春,邵阳有熊妖作祟,熊长两余丈,通体浑黑,皮硬如铁,残杀数人,奈何不得!数日后,恰有一道人云游而至,不知其名讳,只知其号为明镜道人,云游途经此地,见有妖云在此,特来伏妖,说罢,只身一人便往山林中去。再过数时辰,道人安然归来,言妖已点化,此后不再伤人,言尽则离去,不知所踪。“

    “通远四年?那不是六十余年前了?”何平心里一惊,一时竟有些怀疑此事真假起来,不过《邵阳旧事》虽然他没读过,但也大致听闻过,确实是经过了几代人的修缮,既然上面有所记载,那就是确有此事。

    “难道这大熊竟活了六十余年之久?”何平也感到有些奇异,压低声音对唐寺说道。

    “兴许是当年那只的子嗣,或是从别处来的另一只…”唐寺也不相信世上竟有熊能活六十余年,须知人活甲子已算高寿,何况兽呢。

    但唐寺再往后翻几页,均可见到对此熊的描写,六十余年间有记载竟出现了八次,最近的一次是三年前,庆元三年的时候,此熊将因雷击而倒下挡住道路的巨木移走。

    这巨熊自六十余年前出现为患了一段时间,以后的出现均是为民谋利,绝不伤人。

    “应当是同一只了。”何平在仔细看过了这几页对巨熊的描述后,轻声说道,“想不到竟真有如此庞然大物,还有那道人…竟真有仙人吗?兽活数十载,那人呢?”

    “若能得当年那道士点化,岂不是能得长生了!”唐寺面色严肃地说道,“那……凡人也能飞天入地吗?也能成仙吗。”

    唐寺看上去有些失魂,像是他的人生也被什么点悟了一般,丢下书摇摇晃晃地走了,口中还喃喃自语着,不知在说些什么,隐约听来像是长生之类的胡话了。

    戌时刚过,人定之时,何平方才回到家中。

    何平父亲早逝,母亲在前些年也离去不知所踪了,好在家里留下来这样一处住所,让何平不至于无家可归。

    何平字写的还算不错,因而常有同学出钱请何平帮忙抄录古籍,借此何平既能饱览群书又能赚取一些银钱补贴家用,再加上邻里见他可怜,也常送些饭菜过来,所以日子还能勉强维持下去。

    点着昏黄的油烛,何平抖了抖发酸的手,望向窗外,不禁有些出神,寒门学子唯一的出路便是考科举成为人上人,十年寒窗苦读,只要一朝得中,顷刻间便命运翻转,从乡舍郎纵然一跃,成为举人甚至是登得天子堂,那时财富,美人,地位只会滚滚而来,再多的辛酸苦水也会有所百倍回报。

    这些幻想往往都是何平在过去的日子所坚持下去的动力,毅力绝不是科举最关键的条件,但缺其不可。

    但今日不知怎的,何平的脑海中又浮现出了一只巨熊,这熊飞天遁地,无所不能,而它竟只是道人的坐骑!这道人便是传说中的仙人。

    入神间,烛火已被一阵轻风吹熄了,又有几声犬吠入耳,又有几声不知名飞鸟扑哧,再往后便悄无声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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