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八宝粥得熬

    鹿鸣走出满庭芳,太阳西斜踩在树巅,大气中氤氲着一天积聚的气味。直到现在,鹿鸣再没有接到任何电话,朱时文没有打来电话,杨合徽也没有,最奇怪的是强仁,一向电话不离手的强仁,罕见地无线电静默。

    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还去旅馆吗?鹿鸣的脚尖左右摆了摆,去还是不去?

    人的大脑真是奇怪,鹿鸣正为去不去旅馆踌躇着,大脑皮层里却涌出一条已光速飞逝几年的信息。鹿鸣不想这时有怀旧式的念头干扰他的选择。

    就像飞舞着的苍蝇,嗡嗡地在眼前挥之去止又来,除非打死它。

    渐渐地,鹿鸣在香烟袅袅的雾气中恍惚迷离,思绪带着他回流到刚工作不久的某一年某一天。

    又是一个金秋时节,学校里迎来了一批新的老师,鹿鸣所在的语文组一次就进了三名新老师。看着忐忑,憧憬鱼贯而入的三名新人,鹿鸣微微眯的笑眼儿瞳仁里倒影着当年他步入这间办公室的影像。

    一番客气寒暄问候欢迎蒸馏水般纯净的话语之后,日子在不知不觉里往蒸馏水里加着东西,水渐混,饵料也丰富了起来,可以养鱼了。

    在与西风的搏斗中已显老态的东风,瞥了鹿鸣这年的最后一眼,急匆匆回返南海去了。

    催人加衣的夜风,在鹿鸣的两腿间绕来绕去,从厕所出来的鹿鸣正经过男教师宿舍,晚自习的老师,尤其是刚毕业的青年教师们无处可去,宿舍夜话正是消遣日渐冷索天气的上佳佐料,不辣不够味。而偶尔不回家的已緍教师成了各个单身宿舍争抢的对象,猛料出自大厨,实践出真知。献上一根烟就可以听一段,听者醺然,讲者欢愉,各得其所。

    鹿鸣推门进去,床上趴着,床边坐着,众目睽睽之下必是今晚的主讲。

    “女儿出嫁前,老爸一夜难眠,后终不能抑,掀被下坑,趿着鞋拉门欲出。女儿妈像早有防备,被内探出玉臂,一把抓住女儿爸的胳膊,暗中指甲如钩,低呼道回来。女儿爸回头低吼道,生养了她二十年,不能便宜了小白脸,女儿妈愤恨地道,你怎么跟她姥爷一个脾气。”

    这个段子鹿鸣已经听过,免疫力比这些后生小子自不可同日而语,但仍然笑不可支。在男教师中经常会听见怎么跟她姥爷一个脾气的调侃,未婚女教师听得一头雾水,懵懵懂懂地去问身边的人,若正好是一个已婚的女教师,而配偶恰巧也是本校教师,就会脸微酡,羞不可抑地娇呼,别听他胡说,她姥爷可没这脾气。

    笑毕,大鹿小鹿鹿老师的招呼声在雄性勃勃的宿舍里响起,鹿鸣坐在床边,先调侃一阵,掏出烟分发一圈,烟雾弥漫中,话题一转再转,最后谁也弄不清盐是怎么咸的,醋是怎么酸的了。

    “鹿老师,咱们的组长好本事,”说话的正是刚分来的小张老师,与鹿鸣对桌,与鹿鸣甚是相得,原因之一就是两人的烟瘾同样大。

    “老邓?”另一位半老老师问道。

    “对,邓老师,”小张老师嘬一口烟,“那天晚上到宿舍来,我刚从厕所回来,他跟进来了。说了一些语文教学的事儿,勉励了一番,后来就鼓励我,要多看书,闲着的时候多钻研钻研业务。”

    “呵呵,张儿,你学的挺像啊,这就是你们邓组长的口气,”

    “我就是模仿模仿语气,不显得更真实一些嘛。后来,邓老师就说他刚发了一篇文章,是谈陶渊明的。啊哟,我一听就傻了,然后就肃然起敬仰视邓老师了。发文章是我从小的梦想啊,可发来发去,馒头倒是发了不少,文章就从没出过校门。前辈就是前辈,组长就是组长。”

    “哈哈,哈哈哈,是,是,你们邓组长确实厉害,是不是,小鹿?”

    “你看我干什么,贼眉鼠眼,张儿说的对,邓老师就是厉害,怎么不服啊,不服找邓老师去。”

    “鹿,你说你就不觉得害臊?邓老师发的那文章,你不知道还是我不知道?你天天就装傻卖楞的,去年也差不多是这时候吧,那篇文章不是我帮你送到教研室的吗?上半年省刊下来后文章还是那文章,署名却变了,当时我还问过你,你说什么来着,到现在你还装疯卖傻,行了啊你,还你的烟。”

    “呵呵,王老师,这是怎么回事,邓老师的文章怎么跟鹿牵扯上了?”

    “你问鹿去,我懒得理他,鹿抽的是什么烟,这么呛。”

    “张儿,白纸黑字,王儿,你干什么你,抽支烟也能把人抽醉啊,你看你能耐的。”

    张儿左看看右看看,最后一缕秋风荡尽抱残守缺的枯叶,云开月明。

    某一日伴着冬日难得的暖阳,鹿鸣与小张结伴买烟,小张忍不住问起了那篇文章,鹿鸣悠悠一笑,“张儿,你认为可能吗?”

    “可能。”

    “那又怎样?”

    “再不济,文章发了,你知我知,就如一片躺在冰茬下污泥里的枯叶,随它烂掉就是了,何必用棍搅起?”

    “搅起又怎样?徒增一坨烂泥罢了。”

    “那你岂不是为他人作了嫁衣?”

    “那烂泥本来就有去年的枯叶,再过一年,这片枯叶也成了烂泥。作烂泥挺好,不至于再烂一次,让人看着伤感。”

    那暖阳温乎乎的像婴儿胖嘟嘟的小手摸着你的脸庞,几年了?鹿鸣的嘴角慢慢地翘起,像有无形的钩子撑开了紧抿的嘴唇,过去不尽是甘甜,经岁月的酝酿,清苦已然化为了甘美。朦胧的神志不情不愿地隐去。电话的震动敲碎了今昔之间的隔膜,鹿鸣犹如初醒之人,恍惚中摸到手机,与日月同在的一个名字显现在手机屏幕上:强仁。

    酣睡时美梦刚从窗台跃下,欲登榻与鹿鸣缠绵,一声吼,打酱油去。鹿鸣睡眼惺忪,困顿已极,却又赖不得床,鹿鸣大恨却无可奈何,悻悻地摁下接听键。鹿鸣发着狠,若有机会,敲敲老强的肥臀,削平波涛汹涌的浪峰,以报今日美梦破碎之厄。

    “老鹿,你到哪里了?快来吧,打起来了。”

    “打起来了?唉,老强,莫要危言耸听,谁跟谁打起来了?怎么回事?”

    “老杨跟更年妇,我跟朱时文,朱时文跟更年妇,方军悦妈妈与曹子翰爸爸跟更年妇,三个学生家长与老杨还有我,一锅粥了,哈哈哈,可热闹了。本来想早给你打电话,这不都在忙着熬八宝粥呢,就把这茬给忘了。幸亏老杨提醒,我瞅个空出来给你打电话,你不会回家了吧?”

    “你要晚两分钟打过来,我可能就在车上了。呵呵呵,这是捉对厮杀的节奏啊,老强,你再搅搅,这热度还不够,裂度也不够,我现在就过去。唉,老强,家长怎么都在?他们没回去还是下午又过来的?”

    “方军悦的妈妈刚过来不久,曹子翰的妈妈一直在,现在他爸爸也过来了。老鹿,我看啊,方军悦的妈妈把钱带来了,这个人倒是挺利索的,呵呵呵,老鹿,你猜下午我给谁上课了?”

    “唉,老强,你这什么人啊你,大家都在打,你似乎很兴奋,打仗上瘾啊。你给谁上课也值得我去活动脑细胞?他们之间为什么打啊?”

    “嘿嘿,先让他们打着吧,打仗是很好的脑力活动,这我开眼了,那一张张嘴吧吧吧地嘚嘚着,如果没有很敏捷的反应能力,这戏就没法看了。老鹿,以后我跟我闺女也要这样,不能不让她说话,有什么事,我就跟我闺女吧吧吧地吵,看谁能辩过谁,今天辩不出的结果就明天辩,呵呵,老鹿,你看我这一招怎么样?”

    “跟你闺女玩脱口秀?行啊,不过你得先把你家先生武装起来。下午给谁上课让你这么兴奋,现在可以说了吧?”

    “呵呵,我一上课就拐弯抹角地套方军悦,嗨,老鹿,神了唉。方军悦爸妈真是离婚了,她妈妈现在正在谈着呢。”

    “就这事啊?电话费没了,你啊省省吧,女人八卦是天生的是吧?你就没问问她,现在的透明胶还有没有?”

    “什么透明胶?嘿嘿嘿,死老鹿,你就损吧你,那怎么问去?”

    “哈哈,我说老强,还还真想问哇,一个同类,怎么会对这个问题这么感兴趣,回家后你可以揽镜自照啊,看看你自己的还在不在。还是跟我说说他们为了什么打起来了吧?”

    “就那点儿破事你过来再说吧,老鹿,我发现朱时文很笨的,嘿嘿,一开始我还有点被他唬住了。他跟更年妇吵的时候,更年妇还真不简单,那张嘴嘚嘚嘚地一通乱扫,朱时文就插不上嘴,呵呵呵,我在旁边看着,真替朱时文难过。不管怎么说,我也不能站在更年妇一边吧,朱时文我也不想替他出头,呵呵呵,朱时文那张小白脸让更年妇一顿猛抽,唉,嘴怎么就那么笨呢。所以老鹿我得回去练我闺女的嘴皮子去。”

    “噢,这就是你今天看人家打仗的收获了?嗯,不错,看打仗都能看出这么大的门道来,老强,你可以开坛收徒了。”

    “收什么徒?噢,呵呵呵,可以考虑。唉,你到哪里了,我去接接你吧,还是面对面地说过瘾。”

    “你又不急了?行啊,我快到老刘那个点的东门了,我就在街心公园坐一坐,噢,过来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