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眼看就要进入下旬.即便是江南.也开始感受到冬天的冰寒.要命的是这几日都沒有干燥的北风.而是进入了连绵不绝的阴雨天气.

    经过了皇城司和绣衣指使军的清洗之后.镇江和江州两地元气大伤.特别是龙扬山的老巢江州.如今街道上更是冷清非常.

    江州城中以及周边的郊区几乎十室九空.许多人家尽是老弱妇孺.跟龙扬山有牵扯的成年壮丁.大部分都被打入了大牢.侥幸沒有被捕或身家本來就清白的.已经沒剩下多少.

    石有信披着蓑衣.戴着斗笠.如木桩一般坐在江边的船坞边上.鱼儿拖着鹅毛漂子沉入水中.拉扯着泛黄的老竹鱼竿儿.石有信才回过神來.

    阴云低低地压在江面上.细雨打在水面上.激起无数小水花.将整个江面都渲染得朦胧缥缈.

    石有信扯起鱼竿儿.上钩的是一尾瘦巴巴的鲢鱼.被丢进浸泡于岸边的鱼篓之中.吃力地吐着泡泡.鱼嘴上还渗着血丝.那苟延残喘的模样.便如同今时今日的龙扬山.

    二当家郭驽死了.大当家龙金海和二当家杨云帆也再沒办法回到江州來.虽然有些矬子里拔高个的意思.但石有信还是被推举为新的首领.维持着江州那满目疮痍支离破碎的局面.

    龙扬山的垮台.使得扬子江周遭水域的地盘被诸多大大小小的船帮和堂口彻底瓜分.除了老巢江州和镇江之外.石有信已经沒有太多的人手去收复那些地盘.

    若非石有信拥有一身深藏不露的好武艺.说不得连江州和镇江都守不住了.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石有信也是忧心忡忡.江州和镇江的男人都被抓走了.剩下许多婆娘.一些个船帮就想着财色双收.入主江州.充实江州的人口.诸多贩夫走卒也想要个安定日子.跟江州这些孤儿寡母搭伙过日子.

    但石有信却强横地拒绝了这些船帮的提议.他也知晓日子艰辛.寻常人家也不讲究什么贞烈守节.这些婆娘一个个都是见过江湖的泼辣货色.又怎会耐得住寂寞守长长大半辈子的活寡.

    然而龙扬山的三位当家是回不來了.那些大小头目也回不來了.但寻常的帮众还是有机会回來的.

    且不说大焱隔三差五就会大赦天下.单说这些只是从犯的小喽啰.有不少就陆陆续续被放了过來.

    只要能回來.就仍旧有着希望.只要自己的男人还沒有死.婆娘又怎么能改嫁他人.

    所以石有信很果决地拒绝了这些船帮和堂口的威逼利诱.带领着仅有的人手.不断抵御着大小势力的合力撕咬和巧取豪夺.

    他沒有龙金海那样的大野心.沒有郭驽那般凶残狠辣.也沒有杨云帆的狡诈多智.他只是个老实汉子.在帮派被击溃之后.为照顾这些弟兄们的家眷.而尽自己最后一份力.

    他还记得祖父临终前对他的嘱托.老爷子说.当初为他取名有信.就是希望他言而有信.人无信不立.只有这样.才是真正顶天立地的好男儿.

    石有信既然答应过弟兄们.帮他们照看好家人.自然不会眼睁睁看着弟兄们的婆娘和孩子.被其他船帮和堂口的人给糟蹋了.

    也就在昨天.又有两个堂口的当家人过來.气势蛮横到了极点.扬言若龙扬山不让出镇江的地盘.他们就会强夺.苟延残喘的龙扬山无疑再次雪上加霜了.

    江边垂钓.阴雨打在脸上.也无法让石有信的心境沉下來.当他再次将钓竿抛下之时.却听得身后响起了细碎的脚步声.

    石有信扭头一看.但见得一个年轻人.举了一把油纸伞.慢悠悠就來到了他的身边.也不顾江边泥泞.就这么蹲在他的身边.给他递了个酒葫芦.

    石有信看着他.看着他脸上那两道金印.心头一紧.眉头便皱了起來.

    他的刀就藏在蓑衣之下.由于各大堂口的威胁.即便在家.他都是刀不离身.

    他在估算着自己与这男子的武力差距.心里在演算着若打将起來.会是如何的场景.

    然而他最终还是松开了刀柄.接过了那酒葫芦.

    因为他沒有感受到任何的敌意和杀机.他深知这男人的武艺有多么高强.也知晓他杀起人來多么的果决狠辣.

    他是老江湖.特别是龙扬山的当家人全都栽了之后.他对这个男人就更加的了解.越是了解.自然也就越是恐惧.

    他不是那些不问江湖事.却又常常对江湖呲之以鼻的文人墨客.他是知道这个男人的深厚底细的.即便是云龙九现方七佛都败在了他的手下.女儿最终也成为了他的女人.这样的男人.是沒办法随便与他动手的.

    酒倒是好酒.就是苦涩了一些.

    “杨云帆被押解上京之前.跟我说了几句话.想不想听.”

    苏牧沒有看他.只是折了一根干枯的草茎.撩拨着鱼篓里那条瘦巴巴的鲢鱼.

    “他也知道自己不是什么好人.败军之将阶下之囚.也沒资格谈条件.但他却给我磕了个头.”

    石有信抬起斗笠.有些浑浊的老眼就这么看着苏牧.后者微微转头.朝他轻笑一声道.

    “不信.起初我也有些吃惊.不过磕头之后.他便拜托我.放过江州的那些弟兄.只问贼首.不论从犯.你说我该不该答应.”

    石有信冷哼了一声.沙哑着声音说了一句:“斩草除根.除恶务尽.即便你这么做.也是无可厚非.”

    苏牧有些讶异.而后点头道:“杨云帆虽然作恶多端.但眼光还是不错的.他果然沒有看错你.”

    石有信对苏牧的说法沒有任何质疑.因为有一个问題一直在困扰着他.那就是龙扬山有一部分喽啰并沒有被抓起來.

    因为这一段时间他一直在警惕着.担心这些人已经被朝廷策反.成为了朝廷的细作.潜伏在江州.妄图将龙扬山最后一点根基都给抹掉.

    如今苏牧这么一说.他总算是释然了.原來他们都是被苏牧网开了一面.

    “你來就是为了说这个.如果想让我感恩戴德.还是免了吧.”石有信仍旧冷淡地说道.

    苏牧也不在意.将对方的酒葫芦拿过來.喝了一口之后又递了回去.

    “放几个人你自然不会对我感恩戴德.如果我把所有的从犯都放回來呢.”

    “你说什么....”即便石有信在沉得住气.闻得此言.也不由惊愕起來.

    苏牧在朝廷的具体官职他并不清楚.但能够调动皇城司和绣衣指使军.能够与皇城司大勾当称兄道弟.苏牧手中的权柄不可谓不大.而且他的事迹在江湖之中早已成为人人皆知.苏牧不可能特地拿这个來开玩笑.

    “我是官.你是匪.吃饱了撑的沒事儿.我跑來送酒给你喝.跟你瞎扯淡.”

    “你想要什么.”

    “招安.”

    “招安.”石有信瞬间激动起來.若苏牧果真能将龙扬山的弟兄都放回來.那么龙扬山所有的危机都将不攻自破.

    而即便在龙金海那个时期.朝廷也沒有对他们招安.因为他们始终沒能上得台面.而龙金海也沒有造反的意思.

    如果能够接受招安.那么他龙扬山就不需要忌惮其他势力.江州也将名正言顺成为他们真正的领地.

    只是他石有信也不是三岁小孩.从來不相信天上掉馅饼的好事.这天底下从來就沒有不劳而获的东西.即便有.也会带來无穷尽的麻烦.

    再者.龙扬山已经被裴氏等世家豪族坑过一次.他们已经很难再相信这些朱门大户.更遑论朝廷的狗官.

    苏牧早已料到他会有此顾虑.当即低声道:“我不是那些世家的说客.也不想给朝廷做些什么…”

    顿了一顿之后.他终于坦诚地说道:“我不久就要离开这里.但我的父亲.我的兄长.我的家仍旧会留在这里.我要给他们留一条路.需要足够的人手來保护他们.因为我说过.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他们.”

    苏瑜在市舶司做事.与转运使司撕破脸皮的事情.早已传开了.石有信一直关注着官府大牢里那些个弟兄.对市井上流传的小道消息自然也是知道的.

    “只是保护苏府.”

    “对.只是保护苏府.但是我必须提醒你.进攻就是最好的防守.只有千日做贼.沒有千日防贼.如果被动防御.还不如不要你们.我需要你在必要的时候.主动去做些事情.一些我大哥不方便去做的事情.”

    苏牧这么一说.石有信顿时就明白了.龙扬山乃是扬子江流域的地头蛇.对地盘里的势力很是清楚.

    苏瑜乃市舶司的署理提举公事.但手里头沒有太多可用之人.许多见不得人的勾当也不可能亲自去做.收编龙扬山.绝对是他不二的选择.

    而且让苏牧來收编.让龙扬山暗中为苏瑜提供援助.还能够使得苏瑜两手干干净净.身子清清白白.不会给他的仕途沾上一星半点的污迹.

    能够为兄长着想到这等地步.石有信沒有理由不相信苏牧.因为整桩买卖到底还是龙扬山赚的大.

    石有信沉思了许久.终于伸出满是老茧的手掌來.朝苏牧说道:“好.”

    苏牧呵呵一笑.与他轻轻击掌为誓.而后从对方手里取回自己的酒葫芦.撑着伞转身就走.

    “你的鱼儿脱钩了.”苏牧如是提醒道.

    石有信提竿一看.诱饵已经沒了.不过他的心情却舒畅了起來.

    是啊.终于脱钩了.还有什么比逃脱囚笼.重回江湖.还要让人高兴激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