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廿八日.万事诸宜.天气晴朗.碧空如洗.苏牧与陆青花、燕青等准备就绪.早早出了门.

    陈氏和陈妙音已经在前厅等着.老太太还亲自做了很多吃食.备着给苏牧路上吃.

    离愁别绪最是恼人.苏牧也不想老太太过度忧思.老太太唠唠叨叨嘱托着.便跟着苏牧出了门.

    陆擒虎已经赶着马车在前头后者.车上都是些包袱细软.苏牧想了想便让陆擒虎先到码头去等船.自己步行过去.最后看一看杭州城.

    毕竟在这里生活了这么久.经历了这么多事情.这座城市或许沒有感情.沒有灵性.但苏牧却有.走在熟悉的街道上.心里着实有些不舍.却有对前路有着满满的期待.就好像后世学子离开故土踏上他乡求学之路一般的心情.

    府邸前门庭冷落车马稀.除了陈氏母女.地方上竟然沒有一个人來送行.这也让陆青花和燕青几个感到颇为心寒.

    想起童贯等人离杭之时.那是万人空巷.官僚乡绅朱门大户纷纷出城相送.老百姓更是携带老小.恭送王师.人山人海热闹非凡.

    苏牧对杭州的贡献与牺牲不可谓不大.苏三句的名号也是名符其实.可到头來.送行的竟然一个都沒有.走在路上.商铺迟迟沒有开门.连街边的小摊小贩仿佛都要故意避开他这个瘟神一般.

    陈氏自是温言抚慰.陈妙音却是愤愤不平.而燕青则秉承一贯的作风.在一旁幸灾乐祸落井下石.

    纵使心胸宽大.可苏牧终究还是有些不舒服.他本以为老百姓的眼睛总是雪亮的.对他的所作所为.总归有个公平的论断.可从目前看來.杭州百姓对他苏牧.还是沒有太大的好感.这让他感到很丧气.

    走了一小半路程.陆擒虎的马车去而复返.苏牧便以老太太行动不便为由头.带着诸人进了马车.不缓不急地往码头方向去了.

    “都措置妥当了.”

    苏牧坐在车厢前头.许是顾及他的感受.车里的人也不好多说什么.气氛有些压抑.苏牧便问起陆擒虎來.

    “也沒太多东西要安排.都妥了.”陆擒虎赶着车.燕青不方便坐车厢里.便坐在了车辕上.

    “哦.那就好...”

    苏牧悻悻地缩回了车厢里.燕青却饶有兴趣地扫了陆擒虎一眼.

    他是走惯江湖的人.一番察言观色.自然看得出陆擒虎有事隐瞒.但想着陆擒虎与苏牧的关系.即便有所隐瞒.想必也不是坏事.也就沒有再深究.

    车子走到武林门外之后.便停了下來.因为前面沒法走了.

    人潮从武林门一直往外延伸.到处都是黑压压的人头.摩肩擦踵却又静默无声.放眼望去.一眼看不到头.仿佛整个杭州城的人.都在今日.汇聚到了这里.

    “怎么了.”

    苏牧掀开车帘子.朝陆擒虎问道.不需要后者回答.他已经看到了答案.

    难怪沿途商铺民居都沒有人.连街上的小摊小贩都沒有.因为.他们都來到了这里.给苏牧送行.

    苏牧的手僵在了半空.心里头有一股情绪一直想要往上涌.挤得鼻头发酸眼睛发胀.

    他慌忙缩了手.躲进了车厢里.下意识探手入怀.取出了那一方遮面的红巾來.以最快的速度.将自己的脸面包裹了起來.

    陈氏母女和陆青花也看到了车子外面的场景.陆擒虎和燕青已经跳下车子.在车门处候着.

    沒有人说话.空气之中只有低低的颤鸣和杨柳之间的鸟叫.不远处的河堤旁边.一群鸭子时而瓜瓜瓜地聒噪着.恬静.淡然.一如那场叛乱与战争.从未在杭州发生过.

    陆青花下了车.朝苏牧伸出了手.

    苏牧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牵着陆青花的手.走出了车厢.

    沒有漫天的花雨.沒有哭天抢地的挽留.甚至沒有一个人敢上前來.给这位大才子大英雄献上一斤半两的土特产.

    他们就这么静静地站着.苏牧与陆青花等人走过.他们便分开一条道.而后很快又填补他们身后的空缺.

    苏牧在人群之中走着.迎接他的是一双双饱含感激的眼睛.是对他的肯定.是对他的称颂.是对他最大的褒扬.

    他看到有人默默低下头.偷偷抹了一把泪水.他看到有人飞速在纸上画着.想要留下他的身影.他看到有人想要上前來说话.却又被同伴拉住.他看到有人想要出声呼喊.却又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城门与码头之间的距离并不算很远.但他却走了很久很久.

    就像那一年.他一身风尘地行走在烟雨之中.整个杭州对他都是沉默的.

    这座城市很奢华.也很冷漠.有贫有富.有好有坏.风景如画.胜景处处.也有遮掩不住的贫民之地.有民风淳朴路不拾遗.也有蟊贼小偷作奸犯科.

    青楼画舫有才子佳人相互唱和.蒙学书院有家国天下琅琅书声.商铺菜市有在商言利讨价还价.小门小户也有温情款款相濡以沫.

    对于苏牧.他们有爱有恨.有褒有贬.有恩有仇.可这一切.都已经随着一场战争.成为了过眼云烟.

    赵文裴与苏瑜北上江宁.赵鸾儿也不知去向.李曼妙跟着厉天闰到七星岛继续做着皇帝国主的梦.

    现在想起來.当初跟宋知晋赵鸾儿等人的那些爱恨情仇.只不过是无关痛痒的小打小闹罢了.

    但苏牧也因此.走上了一条不一样路.收获了不一样的结果.或苦或甜.千思万绪.

    他不怕这些百姓骂他.就像他不会因为别人赞他而得意一样.因为是非曲直.总有分晓明白的一天.

    入城之时.童贯将他立为标杆.为他洗刷冤屈.可效果寥寥.他心里其实已经很失望.

    今日出门之前.他便信心满满.希望有人能够來相送一场.可临了却只有陈氏母女.平素里的街坊邻居都沒有來看一眼.

    他的心里其实很不是滋味.难道他为这座城市.付出得还不够多么.

    难道他做了这么多的牺牲.却换不回这些百姓一句感谢么.

    直到这一刻.他才看到了.老百姓眼中的认同.这是他苦等了这么久.终于等來的一种目光.

    他甚至连头都不敢抬起.只是用手紧了紧脸上的红巾.浑浑噩噩才走到了码头.

    人群之中有一个粉嘟嘟的小丫头.挣脱了母亲的怀抱.从人群之中跑出來.差点就撞在了苏牧的身上.

    她闪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却是被苏牧脸上的红巾给吸引住了.而后似乎想起了母亲的嘱托.有些肉疼地将手里的纸鸢.递到了苏牧的面前來.

    苏牧轻轻蹲下.笑着抚摸那小女孩的头.接过纸鸢.上面画着一个孙大圣的画像.不过孙大圣的脸上.却多了两道红.

    那小女孩看了看纸鸢.又看了看苏牧.似乎想起什么來.小心翼翼地伸手.将苏牧遮面的红巾给扯了下來.

    苏牧微微一愕.生怕那小孩让自己给吓着了.连忙扭过头去.人群顿时有些小骚动.小女孩的母亲连忙从人群之中追出來.拉住了小女孩.

    她是个二十七八左右的妇人.姿色平庸.荆衣布巾.应该是个小户人家的主妇.挎着个篮子.见着苏牧站起來.便将篮子递给了苏牧.

    “路上吃的...”

    话沒说完.她就抱着女儿往回走.怀里的小丫头指了指纸鸢.又做了个猴子的鬼脸.指了指苏牧.而后嘻嘻笑了起來.

    苏牧提着篮子.里面是煮熟了的鸡蛋.他看着那小女孩纯真的笑容.鼻子一阵发酸.

    杭州的知府和一干官员早已守候在码头.苏牧早几日订的民船并沒有來.取而代之的是一艘五层的官船.

    赵霆和赵约就义之后.杭州的官府便停摆下來.而后又是方腊的人在掌控杭州.童贯收复杭州之后.苏牧对新委任的杭州官员也沒有半点印象.直到今日.都不曾知晓这些人的名字和身份.

    只见得其中一人越众而出.朝苏牧拱手道:“保重.”

    他身后的官员们一齐拱手道:“保重.”

    码头周遭以及在场所有人.一同沉声喊道:“保重.”

    有清风吹过.苏牧脸上有些**.他的心头根本无法平静下來.将篮子交给陆青花.而后高高昂起头來.拱手一圈道:“谢谢.”

    他生怕自己的眼泪会掉下來.望了最后一眼.与陈氏母女做别之后.逃也似地上了船.

    船上沒有太多人.吃水却很深.原來船上早已堆满了礼物.这些百姓生怕苏牧不接受他们的礼物.也怕苏牧拿不下.更怕耽误了苏牧的行程.于是将礼物都集中起來.提前放在了船上.

    苏牧紧紧抓着陆青花的手.深深埋着头.陆擒虎和燕青则在舱外打点着.直到船舱轻微晃动起來.苏牧才知道船已经开了.

    隐隐约约之间.河堤上传來婉转的歌声.那是前來送行的青楼姐儿们.

    “那一年.有烟雨.走云中.负笈书生从南來.若惊鸿.青笔写神工.素手点朱红.有诗流百世.有词值千觥.运筹定风波.妙计破圣公.试问天下.何人还敢称英雄.”

    “后一年.天青色.洗碧空.面涅苏三上江宁.若游龙.写歌一曲妾相送.望君书青史.投笔笑三公.”

    苏牧终于抬起头來.透过舷窗.看了这座城市最后一眼.伸手抹掉脸上的泪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