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陈.大名陈有仁.原是福建路的海民.世代是吃粮的军户.到了他这一代却是命途多舛.几经辗转.來到了昱岭关.

    昱岭关乃兵家必争之地.除了方腊等逆贼作乱之外.还有沿海的倭寇侵入到内陆來.时常骚扰.不过平素里也只是坐收关税.老陈等一干老兄弟的日子过得好算不错.

    后來他年纪大了.也就不再出去巡检.与一干老兵留守关所.做些老人家该做的事情.

    比如战后打扫战场.整理战利品.比如拾掇尸体等等.

    他是昱岭关的老人.怪事也见过不少.不过到底年纪大了.疑神疑鬼.阳气又不盛.便时常见着一些不干净的东西.

    神鬼之说无外于心.信则有.不信则无.说出去也只当是笑话一场.但关所英灵冤魂凝聚不散.虽然大家不说.但心里都些怕怕.

    昨夜密道口的一场大战之后.刘延庆都指挥使已经率领大军追剿贼军去了.

    就剩下他们这些老弱残兵.忙活了一整天.这才将数百具尸体用石灰粉措置妥当.暂时存放在了关所里.

    如果依靠他们这几个老骨头.想要埋人.挖坑都能把他们的老骨头全磨掉.所以也只能暂时放着.等大军凯旋了再做处理.

    不过都指挥使大人还是特意嘱托了一番.其中一些比较重要的尸体.还是要单独存放.紧密看守.多留个心眼.

    老陈人缘素來不错.不需要太多打听就已经知晓了其中内情.一想到方腊军二号人物方七佛的尸首就在关所之内.年纪小一些的伤兵就开始向老陈讨教起來.

    对于方腊军的情况.老陈也是一知半解.可禁不住孩儿们一番聒噪.再加上又有水煮花生和茴香豆.外加半斤黄酒下肚.老陈的话头也就多了起來.

    “这云龙九现方七佛可是一等一的人物.早年也是读过许多书.学了一身的本事.读书人也常说天底下的才学共有十斗.被一个姓曹的占了八斗.天下人共分一斗.吹下这牛皮的人自己占一斗.要我说.这天底下论计谋.方七佛也能占八斗.天下共分一斗...”

    陈有仁也沒读过书.只是有幸在镇上小茶肆里听过说书先生说道过.记得也模糊.回想起來.满脑子只剩下茶肆老板娘那对木瓜样的大*奶*子.

    伤兵们和一些年纪轻的.都将方七佛包道乙邓元觉等人视为谪仙般的存在.对包道乙飞剑杀人.郑魔王呼风唤雨.方腊刀枪不入点石成金.那是深信不疑的.此刻便听得目瞪口呆.有人又要问了.

    “陈老倌.这方七佛占了八斗.天下共分一斗.不还有一斗么.”

    陈有仁捻起一颗豆子.丢进嘴里津津有味地嚼着.又吱一声嘬了一口酒.美滋滋回味了半天.故作玄虚地笑而不语.等诸人催促急了.吊起胃口了.才慢悠悠地说道.

    “这一斗.自然是属于苏牧苏宣赞的了.”

    诸人顿时恍然.可又有人问了:“你个老倌儿忒不着调.苏宣赞只占一斗.方七佛独占八斗.怎地最后还死在苏宣赞手里头.欺负俺们读书少还是怎地.”

    见陈老倌儿被戳中了漏洞.诸多后生纷纷嗤笑起來.陈有仁非但沒恼怒.反而眯着双眼嘿嘿笑起來.故作神秘地说道:“尔等连毛都沒长齐.懂个球啊.要说这苏宣赞啊.那是潜龙在渊啊...”

    诸人见他神神叨叨.颇为扫兴.将他的黄酒和小菜都抢过來.风卷残云就入了肚.陈老儿只能干瞪眼.

    这些个后生还不尽兴.也不知谁说了一嘴.大家伙儿便吵吵嚷嚷着要去看一看那传说中的方七佛.

    关所的义庄里阴气森森.青天白日都让人冷飕飕.慢说此时已经入夜.

    不过陈老倌始终是拗不过这些兵蛋子.一行七八人.打着灯笼便來到了义庄.

    这陈尸之地已经满满当当.也沒个讲究.除了方七佛这样的还有一口薄棺.其他死鬼都沒这待遇.只是咸鱼一般并排陈列.盖着粗麻白布.露出死灰干瘪沾着石灰粉的双脚.一股难以言说的气味弥散开來.让人肚腹发冷.直想作呕.

    几个后生虽然有些懊悔.但已经夸下海口.又见不得陈老倌儿那揶揄的贱笑.只好硬着头皮.來到了方七佛的棺材前面.

    其中一名胆大些的便撬开了棺盖板子.与其说是棺材.不如说是木箱子.盖板也沒几两重.咔嘭一声便打开了.

    灯笼的光圈之下.方七佛面容安详.双颊凹陷.紧闭双目.身上的伤口已经被粗粗缝合起來.换了干净衣裳.就这么静静躺着.

    “咦...这哪里是方七佛.人都说方七佛乃天上智慧星下凡.金目银面.赤发白牙.举手投足间便又排山倒海之力呢.”

    后生们显然大失所望.陈老倌儿也只是嗤笑不已.这天底下果真有谪仙.皇帝老儿也就坐拥不得江山.早让这些谪仙给争去了.但转念一想.谪仙都是些清心寡欲之辈.长生不死.又岂会看得上金殿上那把椅子.

    那打开盖板的中年汉子却沒有说话.因为他总觉着背后发凉.仿佛那方七佛紧闭着的双眸之间.眉心处便像开了天眼.正凝视着自己一般.

    诸人见他凝重.也不敢再说话.纷纷投去目光.却见得方七佛陡然睁开了双眸.

    “诈尸了.”

    “啊...”

    包括陈老倌儿在内.六七个人一眨眼便逃了出去.连灯笼都丢在了地上.灯心将灯笼皮点燃.烧得熊熊而起.

    那开棺的中年汉子却像被妖法定住了一般.口中喃喃自语.眼泪就落了下來.

    “军师...你怎地又回來了.某知你死得冤屈.定然会为你报仇.你还是安安心心地走吧...”

    汉子跪在棺材边上.身子抖得像筛糠.虽然他一直将方七佛当父兄一般敬重着.早早便潜伏在昱岭关里.等着接应军师的突袭奇兵.沒想到军师的队伍刚出密道口就遭遇了伏击.根本就沒能來到昱岭关.

    等到消息送回來.他是肝肠寸断.这才想了法子过來.要看看军师最后一面.沒想到军师竟然还魂了.

    从棺材里坐直了的方七佛.脸色竟然慢慢红润起來.伸出满是石灰粉的手.在那汉子的额头上敲了敲.

    “庞万春.还不快点带我离开这鬼地方.”

    听到军师那熟悉的声音.小养由基庞万春整个人都惊呆了.忍着内心的恐惧便去抓住了方七佛的手.

    “是暖的.是暖的.军师沒死.沒死.”他极力压抑着声音.热泪滚滚落下.却不敢再耽搁.连忙将方七佛给抱了出來.小心背在后面.用腰带扎进了.而后溜出义庄.找准了方向.便消失在夜色之中.

    他的身后.燃烧着的灯笼燎着了几条裹尸布.那裹尸布烧将起來.便将义庄给引燃了.大火和烟雾很快就弥散开來.待得惊魂甫定的陈老倌儿等人返身回來.早已大火冲天.沒得救了.

    “这...”陈有仁毕竟是老人了.嘴上四处放炮骗些酒喝是沒有问題的.可并不代表他的脑子跟黄酒那般浑.

    若说方七佛死而复生.他是万万不信的.唯一的可能便是.方七佛根本就沒有死.

    这些后生早已被方七佛诈尸的事情吓得魂不附体.上头追究下來.这些新兵蛋子少不得咋咋呼呼.到时候上锋又岂会相信.

    最好的办法便是.让“方七佛”在义庄大火之中烧为灰烬.

    所以当诸多后生回过神來.纷纷要救火之时.陈有仁便挡住了他们.长叹着说道:“沒用了...救不了的...烧个干净吧...反正迟早是要烧掉的...”

    话虽这般说.关所的诸多弟兄还是倾巢而出.运來水龙.待得大火扑灭.早已一片狼藉.空气之中满是烤肉味.

    为了保存尸首.那义庄之中自是异常干燥.又堆放有石灰之类的东西.若非推倒了周遭的房舍.火势说不得要四处蔓延开來.

    扑灭了大火之后.诸人才晓得后怕.那里头可是存放着方七佛的尸首的.如今一把火烧沒了.奏报上朝廷.难免惹人闲话.这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杀死方七佛这等样泼天大的功劳到底是领得有些心虚了.

    诸位弟兄面面相觑.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來.饶是老辣如陈有仁.都有了畏罪潜逃的心思.否则谁敢.谁又能承受上头那些大将军们的怒火.

    这厢一筹莫展之时.关所那边又有人來报.说是前线的快马八百里加急.送來了最新的军令.童宣帅的大军成功突破乌龙岭.杀敌近五万.人头京观堆得漫山遍野.贼军见势不妙.四处逃窜.方腊三十万农民军便只剩下不到二十万.已经缩回睦州去了.

    那传令的骑士带了三匹马.日夜马不停蹄.三匹马都跑死了.抵达昱岭关之时.两股的茧子都磨破了.鲜血不断从大腿根汩汩涌出來.

    方腊缩回睦州.虽然还有大十几万的农民军.但士气早已荡然无存.童宣帅乘胜追击.必将拿下睦州.命令刘延庆的骑兵过昱岭关.绕过歙州.直扑青溪.

    只要端掉青溪.待童贯打下睦州.方腊就只剩下帮源峒这一条路可以走.

    小小的帮源峒根本无法容纳十几万大军.又是死路一条.到时候哪怕围困.都能够困死这十几万人马.

    老虎不在家.猴子当大王.陈有仁正愁沒机会离开昱岭关.带着那传令兵.便往密道口方向.朝刘延庆的部队追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