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绾儿此时的心情.比杭州城内的战乱还要混乱.她享受着苏牧的理解和疼惜.却又不得不挣扎于放他还是杀他.

    苏牧自然清楚这一点.他不惜冒着割伤自己的危险.踏出这一步來.就是为了打开雅绾儿的心防.虽然动机有些不纯.但他对雅绾儿这份孤独的理解.却是货真价实的.

    两人各有心思之时.远处涌金门突然响起一声巨响.城门竟然被炸开了.

    原來方腊的败军仓惶逃走.后军等不及慢吞吞吊开城门.干脆将剩余的火药都埋在了涌金门处.直接将整座涌金门连同周围数丈的城墙.全部都炸开了.

    夜色之中.又是乱军混战.雅绾儿也不指望自己站出去.表明身份就会安然无恙.眼下大家都杀红了眼.见人就砍.谁会注意到她.她又哪里敢现身.

    “怎么回事.”

    她虽然听觉嗅觉都超乎常人的诡异强大.可毕竟无法视物.听得城门轰然倒塌.而后千军万马从里面涌出來.一时间也被吓住了.

    倒是苏牧一直保持着冷静.方腊军的阵仗又太大.很快就看了出來.

    “是圣公军在撤退...”

    “怎么可能.不可能的.”被苏牧这么一提醒.雅绾儿也是心神巨震.

    但她是何等聪慧之人.很快就想通透了.若是大焱军.便只会从外面攻入杭州内部.可眼下大军是从杭州内部涌出來的.那么也就只有一种可能.圣公的军队.真的在撤退.而且不是从容撤军.是狼狈逃亡.

    这片树林不甚宽广严密.就像秃子头上的一撮毛.被大军碾压过去.估计会寸草不留.

    “快放开我.”

    雅绾儿还在失神地喃喃自语.苏牧却再也顾不得这许多.一声沉喝.雅绾儿身子一僵.慌忙将古琴的一颗琴钮按了下去.那千丝万缕的锋锐银线.终于松开了.

    苏牧沒有功夫罗嗦.将衣袍撕扯下來.快速而简单地包扎好伤口.便紧握长刀.拉着仍旧难以置信的雅绾儿.便从林子的另一侧疾行而出.

    夜色深沉.两人又沒有火把.深一脚浅一脚走了一段.苏牧身上有伤.雅绾儿失魂落魄.途中还跌了几跤.这才刚离开.林子已经被圣公军的大部队践踏而过.

    数万军士连同数万民兵从杭州城中汹涌而出.便像远古时期狂奔的兽潮.冲击力可想而知.

    苏牧仍旧不放心.继续拖着雅绾儿往前跑.后者紧抿着嘴唇.脸色苍白如纸.显然被永乐朝的轰然倒塌.抽去了三魂七魄.

    她无法相信圣公就这么失败了.更让她心痛的是.这是圣公的基业.也是义父方七佛为之奋斗一生的事业.是义父此生最大的成就.是义父毕生的心血.

    而此刻.义父方七佛也不知在城内.还是在乱军之中.她又如何能够镇静下來.

    她是方七佛的义女.她也是圣公军的一员.她接受方腊和方七佛的洗脑比谁都要早.也比谁都要坚韧顽固.她是最死忠的一批教徒.

    杭州被破.永乐朝一夜幻灭.对于她这等虔诚笃信的教徒而言.无异于天柱倾塌.大地崩裂.

    见得她抱着沉重的古琴.拖慢了脚步.苏牧而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劈手便要将古琴给夺过來.

    然而古琴是雅绾儿赖以生存的最后一件东西.是方七佛赠予她的心爱之物.她下意识便紧紧抱在了怀里.整个人也清醒了过來.

    她一把扼住苏牧的手腕.而后冷冷地说道:“放开你的脏手.”

    苏牧见她已经镇定下來.心里也松了一口气.但见雅绾儿一拍琴身.焦尾处突然弹出一段剑柄來.她握住剑柄一拉.竟然从琴身之中拉出一柄三尺绣剑來.

    轻轻抚摸着古琴.雅绾儿终于咬了咬牙.将古琴丢在了地上.

    “走吧.”

    苏牧想去拉她的手.但雅绾儿却发自本能地缩了手.反而苦笑道:“走.能去哪里.我跟你就不是一路的...”

    虽然是情势所逼.但她沒有对苏牧喊打喊杀.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

    苏牧的嘴唇翕动了几下.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沒有开口.雅绾儿轻叹了一声.怨恨地自嘲道:“雅绾儿.你就是一头沒良心的白眼狼啊...”

    说出这句话.已经承认了.她根本下不了手來杀苏牧.但她不能跟着苏牧走.因为她属于圣公军.她是方七佛的义女.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止了下來.他们就好像将自己锁在了一个封闭的小世界里.

    这里面沒有厮杀和叫喊.沒有人喊马嘶.沒有刀剑枪棒的声音.沒有生命逝去的惨叫.

    雅绾儿轻轻抬脚.而后从靴筒里抽出一柄短刃來.掉转刀头.刀柄递到了苏牧的面前.

    “你走吧.下一次再见.我一定杀了你.”

    苏牧看着雅绾儿.最终还是默默地接过了那柄短刃.那柄属于他的短刃.

    雅绾儿循着声音从原路往回跑去.雨水打在她的脸上.凉透了心.

    苏牧紧紧握着那柄短刃.这是他在工坊之时失落的.有了这柄短刃.加上长刀.他才觉得自己充满了力量.

    可力量回到他身体的那一刻.他又觉得自己的心.随着雅绾儿背影的消失.似乎缺了一块.

    他知道雅绾儿杀不了他.他也不能看着雅绾儿去送死.

    双刀在手.苏牧苦笑一声.发力狂奔.追向了雅绾儿.

    腿上的伤口涌出鲜血.浸透了包裹着的布条.但苏牧沒有时间去理会这些.他忍着剧痛.速度却越來越慢.

    这才跑出三五十丈.便听到前方力竭声嘶的哀嚎和刀兵相击的激烈打斗声.

    方腊的大军如同蝗虫过境.沿途碾压而來.地面都被踩成了熟透的烂泥.

    许多民兵被吊在了后面.被紧追而至的大焱军一番掩杀.鲜血和尸体将涌金门变成了鬼门关.

    苏牧追上來之时.雅绾儿正在奋勇反击.她的身影如同万花丛中的彩蝶.灵动无踪.手中绣剑虽然只有二指宽.却成为了夺命无形的凶杀神器.

    她的眼睛看不见.也无法从声音和气味辨别对方到底是圣公军.还是大焱军.

    从懂事开始.方七佛便教给她一个道理.虽然你看不见.但你同样能够分清敌我.谁向你动手.谁就是敌人.是敌人.就必须杀死.否则死的就是你自己.

    她的绣剑不再留情.仿佛无法杀死苏牧.那么就多杀一些人.这样便是一种另类的补偿.

    雅绾儿以天盲之身.又是女流之辈.能够与常人一般生存下來.凭借的是方七佛教授的异术绝学.更因为她拥有着谨小慎微的存成技巧.

    若是寻常.她必定会默数步数.以计算距离.可适才心神大乱.根本沒有计算苏牧带她逃出了多远.

    眼下连方向都辨别错了.一时间竟然陷入了乱战之中.

    不幸之中的万幸.苏牧带她疾奔了一阵.已经远离了涌金门外的官道.也远离了战场的中心.

    此处遭遇的.不过是一些鸟兽散的圣公军民兵.以及一些大焱方面妄图捡漏的散兵游勇.

    虽然已经是战场边缘.但双方想要走这条捷径的人数还是不少.而且越來越多的人脱离军队的约束.各自逃命和各自掩杀.这边也越來越热闹.

    圣公军这边到底是逃亡的一方.很快就被大焱朝廷军掩杀殆尽.童贯治军还算严谨.可大战之中.所得便是战利品.归属自然是这些大头兵.

    为了获取更多的好处.这些人便开始耍起自家的心思來.眼下虽然看不太清楚雅绾儿的面容.可只看她那模糊的婀娜倩影.许多人便口干舌燥.这才是战利品中的极品.

    雅绾儿正担忧着方七佛.又因迷失方向而心烦气躁.更因为苏牧竟然沒有來追自己的意思而愤怒难当.当即大开杀戒.

    这些个大焱军士虽然人数不多.可如何能够眼睁睁看着一个花蝶儿一样的美人行凶杀人.

    这边动静越闹越大.军士聚拢得越來越多.到了最后.见弟兄倒下.这些人心里反而有些庆幸.这样既能消耗雅绾儿的体力.又能够减少竞争对手.一想到自己是最后征服这头烈马的赢家.诸多军士的心头便更加火热了起來.

    雅绾儿武艺高强.穿着打扮虽然不算华贵.却清丽脱俗.不用想都知道.此女绝非简单之辈.说不定就是方腊皇宫里走脱了妃子公主之类的.

    若能够擒拿这样一个大人物.他们又何愁军功不够.

    许多人本还因为逃军被掩杀殆尽而失望不已.见得雅绾儿.便涌出万分的贪婪來.

    眼看着雅绾儿遭遇十数人的围攻.渐渐有些力不从心.而且这些人已经看出雅绾儿是盲女.竟然在四面八方敲击兵器.扰乱雅绾儿的听觉.

    加上周遭全都是血腥味.使得雅绾儿的嗅觉功夫也大打折扣.一时间竟然被围困在原地.仿佛一群狼在戏耍一头白羊一般.

    那些个军士爆发出阵阵淫*笑.已经开始商量如何分配雅绾儿.甚至很多人已经开始划拳來决定谁先吃头啖汤了.

    然而正当此时.一道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诸多大焱军士的面前.

    那人手持长短双刃.一身破残的书生袍子.头上却戴着一个青面獠牙的青铜鬼面头.在夜色和火光的照耀之下.他的身上水雾缭绕.便如同刚刚从地底爬出的恶魔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