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恨声音低沉,缓缓说道:“徒儿一生孤苦。上天垂怜,飘飘本是金枝玉叶,却阴差阳错间来到静幽谷。我们一同长大,一起玩耍,我陪她看星星,给她做纸鸢,帮她偷青杏,替她哄年糕。师父骂她,我护着她;无影欺负她,我替她出头;静幽谷下雪了,我陪她堆雪人;园子里开花了,我摘下来给她留着玩儿。她慢慢长大,功夫不长进,怕她遇敌受伤,我给她做弩箭;怕她跑得慢,我替她做***;怕她伤人不成反伤己,我给她做了棉花棒,我总是怕她长大了要执行任务,遇险受伤,所以将所学所长写了一本无恨手记打算以后送给她……师父是不会让她出任务的,我真傻,是不是?可就是如此,她进了靖国公府,我还怕她受伤,教给她一套自创的零落掌……没想到她真的在京城遇袭,眼看她被一箭射中,我发疯一般,大开杀戒……无声开玩笑说我没把她当成师妹,而当成了妻子,我居然动心了,真的想娶她为妻……甚至还想过离开自在门……”无恨说着,嘴角浮起温柔的笑意,“我当真了,去找她,送给她一支随传随到的哨子……可这傻姑娘居然要帮我做媒……”

    笑意变得越来越苦涩,“我没想到,短短几个月,飘飘居然有了心仪之人……我居然没发现……我本该发现的……我唯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夜探镇远将军府时暗中封住她的穴位,一念之差间利用她引史宁风现身。是我,为了报仇,弄丢了她……若不是我将她托付给百里晓……而她变成了郡主宗姬,我们之间十四年的情谊也不会一夜之间变成了笑话……既然她有了心爱之人,她便不再是我能要得起的了。可是,最终皇权弄人,她居然没有嫁给百里晓,而是嫁去了蒙古……蒙古荒野蛮夷,茂巴思粗鄙暴戾,我怎么能放心她去那种地方?其实,刚才我去了蒙古迎亲队驻扎之地,只要她点头,我愿意带她走……”

    说着,一行泪慢慢从他眼里流了下来,无恨喟然长叹一声,眼底是化不开的情谊:“我们……终究是无缘。今夜我将赴死,她却不知我因何而死……”

    天星看着他,目光饱含怜悯:“牧之,你可知道为师为何要给你取名无恨?”

    “是怕我因灭门之仇,被仇恨蒙蔽,一生不能超脱。”

    “此为其一。这世间,有爱才有恨。为师知道你已杀了史宁风,为程家报仇。可是,大仇得报,你是不是真的就快乐呢?为师更希望你能放下仇恨,所以,为师要你从小照顾飘飘,飘真可爱,就是那个能带给你快乐的人。有了爱,才不会恨。”天星点头叹道,“如今,你心中有了大爱,愿意舍生取义,也不枉为师一片苦心。你带着她,走吧。”

    无恨猛然抬起脸,不可置信:“师父……?”

    “你们走吧。”天星摆摆手,“否则,一会儿来了客人,可就走不了了。”

    “师父真会说笑,徒儿哪里是客人?”突然,暗夜里冒出一阵笑声,话音未落,一个黑影飘然从破庙上空飞落了下来。

    天星神色泰然,似早有所料,自嘲一笑:“为师可是不中用了,连你来了都没听出来。”

    “名师出高徒,徒儿这身本领都是师父教导的好。”那黑影盈盈一拜,“徒儿无心给师父请安。”

    天星摆摆手,“起来吧。这些年,你也不容易。”

    无心将蒙面黑布拉下,露出一张白脸来,抿嘴一笑,眼角浮现出浅浅的皱纹,“徒儿不过是尽本分罢了。”

    “多年未见,你已长大了。”

    “师父说笑了,徒儿分明是老了,”无心抚了抚眼角的细纹,“一转眼,徒儿进宫已经十七年了。”

    “你十四岁那年进宫,为太后所用,为师还记得你那时候的身量,仿佛还不到为师的肩膀……”

    “是啊,那时候徒儿什么规矩都不懂,如今已经是御膳房的掌事姑姑了。”

    “太后想要得力的人在身边,当时自在门中只有你最合适,这些年苦了你了……”

    “能为太后娘娘分忧是徒儿的福分。”

    “一切可都办妥了?”

    “明日,圣上就会立庆王为太子,景王分封蜀地迁出京城。”

    “皇后岂会善罢甘休?”

    “皇后沉迷金丹之术,近年一直在服用含有朱砂的丹药,早就失了元气,前些日子召徒儿入延春宫专司膳食……皇后绝活不过今年端午。皇后之外,就是赵贵妃。太后密旨,杀母荣子。庆王登基之日,就是赵贵妃殒命之时。”

    天星眼神暗了暗:“太后深谋远计,殚精竭虑,忧思太过,恐怕大限将至。”

    “太医院首席陆太医一直在调制丸药,为太后娘娘续命,一时三刻之间,可保无虞。这些年来,太后冷眼旁观当今圣上优柔寡断,不足以成大事,不能继承先帝遗志统一四海,而圣上所立的废太子又是与他一般的性子,却因为皇后的手段上了位。三位皇子中,唯独庆王文武双全,颇具先帝遗风,所以太后一心想扶植庆王上位,为此不惜对废太子被诬陷一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才又容了赵贵妃这么多年……”

    天星惨然一笑,目光缓缓扫过无影三人已冷掉的尸体,“狡兔死,走狗烹,自在门知晓的秘密太多,走到今天这一步也是意料之中……”她举起手中的裁云剑,看了看,语带哀伤,“当年你们师祖将这剑传给了为师,为师却不知道能传给谁了……”

    收起言语中的怅然,天星仿佛如在谈论今日的天气一般平常说道:“无恨,你已见过了你大师姐玉面阎罗无心了吧?如今,再向她磕个头,带着飘飘走吧。为师要回皇宫复命了。无心,也正是因为这个来的。”

    “师父!”无恨忙喊住天星,“您刚刚说过的,太后是要五人的命……”

    “是五个,”天星淡淡一笑,“他们四个加上为师,不正好五个吗?走吧。走得远远的。”

    无恨不肯相信:“师父,你不能死!”

    “牧之,人向死而生,生而就死,死法无常,因果却是定的。无嗔、无声、无影、无踪,都丧命于裁云剑下,你以为为师会苟活于世吗?你们师祖曾经定下门规,自在门人不能婚配,就是因为自在门最精妙的武学是要摒弃七情六欲,而为师终究没能窥其门径,说到底,还是为师心中牵挂太多,欠的恩情太多,要还的也太多……为师欠太后的,今日以命相抵,从此两无相欠。无心,如今你是御膳房的素心,自从你入宫后就不是自在门的人了,太后去了之后,你也要好好活着。”

    无心定定地瞧着天星和她手中的裁云剑,“师父放心。这些年,徒儿没学会别的,谋算人心、暗施毒手是徒儿唯一的本领。”她得体的一欠身,仿佛又变成了那个皇宫中深得器重的掌事姑姑,温和的目光盯着昏死过去的白飘飘,“她是个有福气的。可惜我们只有一面之缘。哦,不,”她摇头轻笑道,“是两面之缘。差点儿忘了,我出谷那日,就是她进谷之时,对吧,师父?”

    天星点点头:“没错。”

    “有时我真羡慕她,她能在静幽谷无忧无虑的过日子……不过她虽为金枝玉叶,却被太后皇后赵贵妃轮番算计着,也当真可悲。这样一想,我吃过的苦又算什么呢?”无心仿佛在自言自语,眼神捉摸不定的在白飘飘身上流连。

    无恨心中一惊,警醒戒备地看着她,不知她意欲何为。

    天星与无恨交换了目光,示意他稍安勿躁,对无心道:“人人都有苦处,冷暖自知罢了。求仁得仁,得偿所愿也就足够了,不必多造罪业。”

    无心听后,忽而一笑:“您说的对极了。请吧,天星。”

    无恨一听,兀自替师父担心,曾经的自在门大师姐无心没有再叫她一声师父,而是直呼其名,这也就意味着,无心不再是自在门中人,也不再是师父的弟子,更不会顾忌所谓的师徒之情。

    十七年没见,曾经的情分应该也早就生分了。

    无心现在只有一个身份,就是宫中的素心姑姑,太后的心腹。

    天星点点头,将裁云剑递到了无恨手中:“你留着,做个念想。”说罢,转身就走。

    无恨挣扎着起身要追:“师父!”

    一道真气射了过来,点住了他的大穴,他登时动弹不得,裁云剑掉在脚边。

    天星温和的嘱咐从门外传来:“半个时辰之后自会解穴。带着飘飘,回静幽谷,好好活着。你我师徒缘分已尽,勿念。”

    庙门被一阵风关上,顷刻间,天星二人已走远,消失在旷野之中。

    世界又静默了下来,仿佛天地之间只剩下了无恨一人。

    目光触及到无声三人的尸身和那干涸的血迹,无恨只觉得浑身发冷,终于,就如十五年前的那晚,这世间所有他亲的人都离他而去了。

    他眼里干涩,流不出半滴眼泪,可是心里却已经千疮百孔,再无生气。孑然于世,又有何乐趣?

    “娘……娘……”

    脚边传来白飘飘微弱的呼唤。

    无恨猛然惊醒过来,他不是一个人,不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