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关告捷的战报传入宫中,尧曲城被重新夺回,月氏士兵也灰溜溜地退回了关外。皇上听得此喜讯,终于一展愁眉。宛央也听闻了这一消息,一直悬着的心总算稍稍宽松了些,但是她却未展欢颜,始终记挂着萧墨迟,不知他在外是否遭了罪,更不知他是否还平安地活着。

    戴靖中上得秋明山后,与傅容详细地敲定了作战计划,决定里外围攻月氏士兵。

    戴靖中怀揣着傅容的计划书重新下了山。他原以为这一趟仍会有沙盗前来阻止他,所以傅容为了谨慎起见,将自己的亲信一道派了去,好与戴靖中相互有个照应。谁料,戴靖中一行人却是毫无阻拦地抵达了季年若的大军中。众人虽心生疑惑,但是也顾不上多想,而开始为决战准备着。

    等到季年若的大军将尧曲城也围成了一个铁桶后,他命人点燃了冲天炮。这正是与小傅将军所约定的决战信号。

    傅容见到了冲天的焰火后,便开始按照先前的部署,对占领尧曲城的月氏士兵开始反击。

    蜗居在秋明山上的百姓们听从傅容的命令,也出了一份力,拿出了木棍或是锅铲拼命敲击着铁锅,制造出了浩浩荡荡的声势。围守在秋明山下的月氏士兵本因为周而复始却收效甚微的攻山已经筋疲力尽了,这会儿听得山上忽然响声大作,一时间闹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便心有余悸地面面相觑着,甚至不自觉地退后着。

    傅容隐在树丛中瞧得分明,一挥手,心中憋着股子怨气的守军呼啦啦地全都冲下了山。月氏士兵这才回过神来,忙拿起武器反击。可现在这是在城中,月氏士兵所擅长的是马背上克敌,所以若是近身搏击,他们也并不能捞到多少好处。

    围守在山下的月氏士兵很快便溃不成军。月氏大王听得这个消息,慌乱间将守城的士兵又往秋明山下调去。

    傅容此时与有过一面之缘的月氏第一勇士乌却战在一处,正是难解难分之时,他瞧见远处又有乌泱乌泱的士兵赶了过来,高声喊道,“快,发射信号枪。”

    乌却知道城外已满满都是庆军,听到傅容这话知道不妙,但他却将傅容纠缠得更紧了。擒贼先擒王的道理,他心里自然有数。

    不远处,一名庆军掏出了冲天炮,朝着天际点燃了。

    守在城外等待时机的季年若与端木恩见到这一信号,吩咐士兵开始攻城。季年若的大军随军带着攻城云梯,但是季年若听萧墨迟说过城下月氏士兵挖出了一条隧道,于是只派了少许的士兵架起了云梯佯攻,而大军则从隧道中进入城内。

    月氏士兵攻下尧曲城后,注意力便全都放在了秋明山上的守军身上,所以这辛辛苦苦挖出来的隧道也只是简单地用块木板遮住了。这恰恰给季年若的大军行了方便。

    城头上为数不多的守军正在全神贯注地击退攻城的守军,不想庆军已经从隧道悄悄进入了城内,神不知鬼不觉地在他们的身后举起了屠刀。

    庆军大举涌进了城内,端木恩领着一部分士兵拿下了城头,而季年若则率领着大军前去支援傅容。

    此时,傅柏年正与月氏大王战在一处,傅容则与乌却打得难解难分。乌却眼瞅着自己的士兵们渐渐挡不住了庆军的攻势,而远处狂奔而来的大军显然也是庆军。他虽然想与傅容分个高下,但却也是个有勇有谋的,知道此时不宜再久战下去。他故意露了个破绽给傅容,傅容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一剑毫不拖泥带水地砍伤了乌却。乌却面色丝毫不变,冲着月氏大王而去。他大喝一声,以肉臂挡住了傅柏年的长枪,一脸鲜血朝着月氏大王说道,“大王,此地不宜久留,撤吧。”

    月氏大王已经露出了疲惫之色,他明白大势已去,只得听从乌却的安排。

    乌却遂扬声用月氏语喊道,“保护大王撤退。”

    “小傅将军,你我下一回再分个高下!”明明已被庆军逼入绝境,但是乌却的声音却依旧浑厚如钟声,也真是有胆有识。

    傅容一听这话,决定乘胜追击,遂下令追击月氏士兵。

    月氏士兵护着大王且战且退到了城头之下,端木恩见状,下令士兵放箭。但这箭雨却还是没能拦得住月氏大王与乌却等人,他们经由隧道出得城去,跨上马一口气冲出了关外。

    季年若本想继续追击,但是却被傅容拦住了,“关外就是他们的天下了,再追下去太冒险了。夺回尧曲城便已足够。”

    皇上的圣旨上说得明明白白,傅容才是这次大战的将军。军令如山,季年若自然不好再反驳。

    夺回尧曲城后,傅容命受伤的士兵好生修整。他将士兵分出了两拨来,一拨去收敛城内的尸体,现如今毕竟是盛夏,这尸体摆得久了,味道实在是不佳;另一拨则去加紧修护城墙、填补隧道。

    城内的百姓们也欢欣鼓舞地从秋明山上下来了,此刻也全都义不容辞地帮着小傅将军的士兵出一份力。

    萧墨迟原先一直跟在端木恩的身后,此时主动请命,说也要去收敛尸体。

    端木恩听得这话倒很稀奇,“萧主事竟还有这样的胆色?”

    萧墨迟面上露出一丝难过的神色,斟酌了半晌才说道,“我想去找找能否找着魏兄,若能找着,我想将他带回京城去。”

    端木恩已经从萧墨迟这儿听闻了魏楚生牺牲的消息,此时也不再多说,点点头应允了萧墨迟。他自己则去找着了钱世忠,交接一些兵部的事务。

    萧墨迟被尸臭味儿熏得头晕眼花,于是蒙上了一块湿方巾,卷起了袖子,跟在士兵的后头将城中的尸体全都收到一处。他不似这些士兵人高马大,只得双手拖住了一具尸体慢慢走着。

    城中的尸体全都归到了城外已经挖得七七八八的土坑之中。萧墨迟见这些士兵全都毫不讲究地将尸体扔进坑中,只觉得很是罪过,嘴里一直念念有词着,“阿弥陀佛,阿弥陀佛!罪过,罪过。”他自己则是分外温柔地将已经不会再醒来的人儿轻轻地推进坑中,听得沉闷的落地声后,他还会双手合十,祷告一声,“一路走好。”

    有士兵认得这是兵部主事,也知道这人脾气好,所以上前说道,“萧主事,按你这么来,只怕到天黑也处理不完这些死人。”

    萧墨迟一本正经地说道,“死者为尊,岂可那样粗暴无礼?”

    士兵却是已经看惯了生死,摇摇头说道,“还是赶紧处理完得好。这天儿热,多耽搁些时间,这味道便会受不住了。”

    萧墨迟默不作声,但自己却坚持一如既往地对待这些已死之人。

    东哥找到萧墨迟的时候,萧墨迟的衣裳已经湿透了,衣角甚至还滴滴答答地落着汗珠子。

    “少爷,少爷,你怎的在这儿干这个呢?”东哥从秋明山上才下来,只觉得这死人味儿实在冲,于是捂住了口鼻。

    萧墨迟干得起劲儿,虽然已经腰酸背疼,但是并不停下手上的活计,说道,“我来帮帮忙,顺道看看能不能找着魏兄。”

    东哥不敢撒手,“少爷,这魏主事死了也有些日子了,肯定被月氏人处理了。这到哪里能找得着呢?”

    萧墨迟也不理会他,只缓缓地拖住一具尸体前行着。他的腰弯得久了,竟僵住了,有些直不起来。他的面色也越发地沉了,一场战争,竟有这么些人丢了性命。这些身体也许昨儿个还温热着,也许他们的心中也还装着家乡和家人,可现在他们却无名无姓地死在了这异乡。

    萧墨迟只觉得心里堵得慌,他虽还是注意找寻着魏楚生,但是却渐渐地将每一个人都视作了魏楚生,所以动作越发地温柔了起来。

    明月高悬在空中的时候,城中的尸体终于全都归到了一处。忙得团团转的傅容亲自前来点火焚化这些无名的勇士。

    在场的人静悄悄的,默默地看着火舌贪婪地吞咽着那一具具尸首。

    萧墨迟的眼角闪烁着泪光。

    傅容站在他的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并不多说什么。

    萧墨迟却突然问道,“你说,这打仗究竟是为了什么?”

    傅容无奈地摇摇头,“月氏士兵是为着野心,我们,是为着能活下去。”

    萧墨迟此时定定地望着傅容,他的双眸中映着红通通的火焰,但是一张脸在夜色之下,却显得格外镇静。他顿了顿问道,“那你为着野心打过仗吗?”

    傅容忽然不忍心点头。他想不到自己竟有些害怕在萧墨迟的脸上见到失望的神色。

    两人僵立了良久。边关的夏夜原本并不燥热,但是这冲天的火焰却使得人只觉得浑身闷热。

    傅容缓缓地点了点头。

    萧墨迟抿着嘴,凄凉一笑。这个答案并不在意料之外,但是他却还是失望了。人,为什么非得有血和肉堆筑起来的野心?

    傅容一时语塞,只觉得在萧墨迟的眸子里看到了萧重,也看到了萧重的眼神中满含责备。当年,萧重是翩翩君子,温润如玉,谆谆教诲他与那个人应该心怀大义。可这是大义吗?他这么些年为着那个人征战四方,死在他手下的人不计其数,这会是大义吗?

    傅容头一回对这刀头舔血的生活生出了厌倦之心。

    季年若在尧曲城盘桓了几日便率领着大军离开了。未出上力的彭晟自然也不好意思久留,只派人给傅容递上了一封书信,便也灰溜溜地离开了。

    钱世忠、端木恩与萧墨迟多待了几日后,决定不日返回京城去。两人的想法是一致的,兵部现在只留下傅德昱一人主持大局,还是早些回去,帮衬帮衬傅尚书为好。

    萧墨迟对此自然没有异议,他为着那么多的死去之人始终心情郁郁,但现在终于要回京了,可以离宛央近一些了,这让他好不容易露出了些许笑容。

    而就在钱世忠、端木恩与萧墨迟返京的前一日,皇上的圣旨风尘仆仆地送到了尧曲城守军的军营中。他对尧曲城守军大加赞赏,所有参战之人全都论功行赏,尤其是战死沙场的魏楚生,更是加官进爵,格外风光;甚至就连萧墨迟也得了若干赏赐。可除此之外,他却在圣旨的最后,云淡风轻地宣召傅容回京。这让傅容心头滋味莫辨。他今生今世都不愿再踏足那一片伤心之地,可现在,君命难违。他简单地收拾了行李,准备与钱世忠等人一道上路。

    傅柏年知道家中老爷与夫人全都盼着少爷回去,心中喜不自胜,但隐隐也有几分担忧。他知晓自家少爷与皇上间的纠葛,摸不清这一趟少爷回去究竟是祸是福。

    傅容自己更是摸不清那个人的心思,但是他却还是想着有朝一日能重回尧曲城的,所以只带了简单的衣物便上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