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氏仍如在长安时那样清瘦,气质也依旧娟雅,肤sè却水润白皙多了。见到李熙,她愣怔了良久,方展颜一笑,不好意思地让在了一旁,轻声说:“台江在后院。”李熙又看了眼桂氏,笑着说:“福州水土养人,嫂子气sè多好,只是为何还这么瘦呢。”桂氏笑了笑没回答,她在前面带路,李熙招呼阮承梁将挑来的一担子礼品交给朱家的那个丑婢收了。

    桂氏是一年前李熙派人接来的,朱步亮被大圣国俘虏后,她在长安过的提心吊胆,几次前去找旺财打听,旺财遂去函福建询问朱步亮的下落。信没有回,来接桂氏的人已经到了长安,桂氏本不愿意去福建附贼,只是一则想念丈夫,二来家里没了顶梁柱,往后的ri子怎么过她也全没个计较,就收拾了细软,借礼佛为名出了长安城,遂李熙派来接她的人一道南下福建去了。

    陷入贼营的官员家属,朝廷有定例着里正、坊官监视动向,非得允准不得举家迁徙,甚至出城也要向里正、坊官禀报。但江南贼患久久不能平定,附贼的人越来越多,像朱步亮这种不入流的小官家属光一个大业坊就有三家,监视来监视去,坊官、里正都懈怠了。桂氏平素看似柔弱无主见,但狠心去做一件事时却有着常人难以想象的决绝,随便收拾了几件换洗衣物,拿了些金银,抛却整副家业不要毅然出城逃走,即使坊官用心监视也会措手不及。

    朱步亮的家就安置在木工队工坊的旁边,出门走过一片空地就是木工队工坊的门,整个木工队四周现在围起一道厚厚的石头墙,戒备森严。福州百姓不明就里,以为这是座监狱,给它取名为石头城监狱,简称石头城。

    朱家小院前后两重,屋后种大树,屋前则是开辟出来的一畦畦菜地,朱步亮戴着圆形尖顶的竹斗笠蹲在菜地里摘菜,桂氏一直走到他面前,才说有客人来。朱步亮抬起头,望见是李熙,就把竹篮交给了桂氏,拍拍手走出菜地跟李熙见了礼,也不说话就让人往客堂让。

    丑婢接收了阮承梁的礼品后,奔来奉茶,李熙闲来无事把她打量了一番,一时意兴阑珊,改望天棚,房顶的木板是新的,承梁的木料很不错,承重柱上雕刻的花纹也是jing美的,当然朱家婢女的那张脸还是很吓人的。李熙的目光逡巡了一圈后,突然发现朱家婢女正捧着茶碗站在他面前咧着嘴冲着他笑,一蹲身,低声腻气地说:“客人请饮茶。”

    “饮茶,饮茶。”李熙赶紧结果茶碗呷了一口,烫的舌尖发麻。

    朱步亮洗完手、脸,摇着蒲扇走了进来,也不知道他受了多少苦,脸膛黝黑黝黑的,手脚都变得十分粗壮。桂氏一旁解释说他最近喜欢上了打铁,创制了许许多多奇形怪状的兵器。朱步亮道:“休要胡说,兵器谱是杨兄弟给的。”又颇有感慨地说:“实难想像,你怎么能想到那么多奇形怪状的兵器,让我这个跟军械打了大半辈子交道的人也佩服的五体投地。那些东西我就是做梦也想不出来。”

    李熙道:“这有什么,我只是凭着想象随手乱绘,至于合不合用,还不一定呢。”

    “合用,合用,大半兵器都是合用的,不管单人使用还是军队使用都是派的上用场的。饭还没煮好,我带你去看看。”

    桂氏轻责道:“哪有你这么说话的,尊长体面全不顾了,该说陪大王去看看,什么带,还有大王如今改了姓名,你还杨兄弟杨兄弟地叫,成何体统呢。”

    朱步亮喝道:“去,当着人面,休又来教训我。我的见识还不如你个臭老娘们了。”

    桂氏俏脸一红,低下头不敢说话了。

    夫妇俩这一唱一和,却是在向李熙表明心意,他们仍旧是大唐的臣子,在福州不过是暂居,是帮朋友的忙,是关在石头城监狱里的俘虏。

    李熙心知肚明,偏不点破,天下尚未一统,金鼓仍旧铮然作响,这么好的军械专家哪能说放就放了呢,你们愿意做俘虏那就让你们当呗,生活待遇按刺史的标准来,政治待遇嘛,路是你们自己选的,当然在石头城内你们还是zi you的,可以称王称霸的。

    经过不断扩建,朱步亮的木工队规模已经十分可观,拥有各类作坊十二个,匠师六十七名,熟练技师两百六十二人,熟练技工一百八十人,学徒工二百二十人。之所以出现熟练技师人数多于熟练技工和学徒工的情况,是因为李熙一直把木工队定位为研究和人才培训基地,而非单纯的生产组织。组织架构上则把它当作一个母体工厂,随时可以分化成六个中等规模的军械工场,而且母体并不因此丧失造血功能,仍旧可以以每年孵化出一到两工场的速度催生新的军械工场来。

    木工队原来就是随军工坊,新的工场也将具备这种xing质,规模不大、流动的,随军提供服务。而大型、永久xing的军械工场现在还只是在规划中。

    李熙抄起一把沉重的双刃钢剑,这剑长约五尺开外,钝圆的头部,宽而薄的剑刃,和能够双手使用的剑柄,这种仿制中世纪西欧斩剑的玩意,究竟能在战场上起什么作用,李熙还没想好,或许全无用处,但用来磨炼匠师们的锻造技艺还是很恰当的。

    李熙兴奋地挥舞斩剑,一连破坏了好几个风箱,在朱步亮一再请求下才停止挥动。李熙又拿起一柄仿三棱军刺打造的兵器,长约一尺,入手沉甸甸,很有质感,挥动起来既洒脱又犀利。一把好刀,一般只要锋刃足够锋利就足够了,但作为军器,锋利之外还需要有足够的强度,锋刃在足够锋利的同时还需要有相当的韧xing,以免在格斗中断裂、扭曲。

    修剪指甲的小刀虽然锋利耐磨,但经不起强烈撞击,故而只能拿来修指甲。军刺全身经过热处理,硬度极高,可以很容易刺穿铁甲、皮甲、竹甲,它的巨大放血槽也极大地增加了这种兵器的杀伤力。

    李熙对这种由自己亲手设计、广受好评的兵器很有感觉,兴致勃勃地将之命名为“刺刀”,刺刀在战争中将扮演何种角sè,李熙绝口不答,很神秘的样子,其实他心里也没底。他的如意算盘是带几柄打造好的军刺给张龙、赵虎他们看看,这种兵器究竟怎么用更能发挥它只能捅人不能切肉的特xing。

    检视了自己五花八门的武器库后,李熙嘱咐朱步亮一定要严守秘密,这里的每一样兵器都有可能产生划时代的意义,别自己没用让对手拿去用了,那还不如没有它们呢。

    朱步亮对李熙的“口出狂言”已经习以为常,他倒不觉得武器库的兵器如何的能改变整个世界,不过对于李熙能“凭空创造”出这么多奇形怪状的武器,他还是打心眼里佩服的。这也是他答应李熙接桂氏来福州的原因,只要大圣国不倾覆,他就安心呆在石头城里做个“高级俘虏”,替他训练匠师,替他打造那些奇形怪状的兵器。

    李熙从武器库里出来时,只带走了一柄刺刀,有把柄,有皮鞘,别在腰间如一把匕首。

    在朱步亮家吃了顿家常菜,尝了尝桂氏的手艺,凭心而论,实在是很一般。

    过午后,李熙去了马尾船坞,六艘战舰在同时开工,其中一首已经显出峥嵘面目。船体两侧下削,由龙骨贯穿首尾,船面和船底的比例约为十比一,船底呈v形,船体使用榫接结合铁钉钉联,坚实牢固。

    马尾船坞是以润州船场的技工为基础创办的,建成之后,宣、苏、杭、湖、越、婺、江、洪、福、泉、广等造船发达地区的船工匠师也成批前来,或被高薪引诱,或被李熙诓骗,还有一些是被强力迁徙而来,手段是先让地方官吏找船场船主麻烦,逼其交人,船主答应若匠师不肯来,则派官吏前往劝说,言语中多带威胁之意,技师们或屈服,或举家外逃,在外逃的途中无一例外被官府逮捕,以通敌罪名投入监狱,随后马尾船场的代表就出现了。

    匠师太多的一个弊端就是爱吵闹,公说公的理婆说婆的理,彼此谁也不服谁,船场监督沐chun被他们吵的头晕脑胀,速手无策,六百里急递入京向李熙请示方略。

    李熙回复他,可将匠师分类,一部负责内河船只研究制造,一部负责近海船只制造,一部负责远洋船只制造,分好类别后,让他们自己推选出一位总匠师,若干位副总匠师,给他们划定一个时间段,剩下的任他们吵闹去。身为外行,胡乱插手是不明智的,只须明确提出你的要求,再给他们划定一个规矩,剩下的事交给他们自己去做。沐chun按李熙的办法把匠师分了类别,明确告诉他们想要的兵舰是什么样子,由水师营跟船场订立购船契约,剩下的事交给船坞,按时交货,质量合格,购船款按时足额交付,大小工匠都有奖金拿,否则薪水降低,奖金没有,都等着苦哈哈地过ri子。

    想走?没那么容易,先回去看看自己跟船场定的契约,不踏踏实实干个十年,想走,门都没有。除非你肋生双翅,飞跃海峡到那一边去,不过实话告诉你们,那边也是我们的。

    沐chun按照李熙的方法去做,船场乱了一个月不到就安静了下来,各位身怀绝技的匠师经过一番比拼,推选出五位大宗匠,负责内河船舶制造的刘三凡,负责近海船舶制造的康茂,负责远洋船舶制造的林子龙,另有两位兼通内河、近海、远洋三种船舶制造的高人,一人叫石海,一人叫祝九丞,二人水平不相上下,石海更jing擅管理,祝九丞则更热衷技术。

    李熙见到五人后,问船场还存在什么困难需要他来解决的。石海抱怨说杂务太多,分散他的jing力,李熙当即让沐chun物sè一位搞后勤的高手过来,把船场的庶务承担起来。祝九丞则言工匠不足,李熙问是哪一个层次的工匠,祝九丞答主要是普通的工人。李熙当即回应说可以让水师士卒轮番过来服役,借机让他们熟悉熟悉船体结构,将来一些小修小补可以让他们自行解决。

    刘三凡抱怨工期催的太紧,三条船同时开工,闹的他焦头烂额,李熙回道:“船场这么大的摊子,一年要耗费多少人财物,家有金山也顶不住。远洋船和近海船建造周期太长,我们技术储备和人手都不足,唯有你这块最成熟,你这里出效益,才能以船养船,把船场维持下去。等待大海船成熟了,你这块压力就小多了。”

    李熙还跟他探讨了一个问题,问他是否知道一个船体两侧装有木叶轮的车船,一个木轮为一车,以人力踏动,不用风帆也可以行走自如。刘三凡大吃一惊,惊叫道:“我造了大半辈子船,还没听说过这种东西,大王能说的再详细点吗?”

    李熙笑道:“回头我给你画一副图,你看看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