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罕张不理睬癞头李,癞头李却自己找上门来了,他在新烟岭下寨布阵,扬言要跟河东军决一死战,穆罕张没睬他,癞头李大怒,让人刻了一个木头人,上书“河东穆罕张”五个字。他当众设公堂审讯木头人,断了个“穆罕张”害民枉杀之罪,先鞭打木头人三十棍,又往木头人的头上泼了一勺子粪,再将木头人架在火上烧了。末了还弄了副棺材敛了“遗体”送到河东军大营来。

    穆罕张哭笑不得,诸将皆大怒,纷纷请战,誓要擒杀“癞头李”。穆罕张不允,诸将不敢强请,心里却都不服。张烨将诸将背后的言论密报来,穆罕张微微一笑,不置一词。挨到天黑,穆罕张唤来心腹爱将周文放和义子穆公虎,嘱其各带三十人穿玄衣趁夜sè而出。

    天明,二将回营,牵回一个秃头胖子来,形容猥琐。

    穆罕张聚齐诸将,笑指着秃头说道:“此人便是癞头李。你们说为了这么一个东西耽误南下剿匪值得吗?”诸将莫不心悦诚服。

    穆罕张喝令杀癞头李,癞头李大叫:“将军饶我不死,我愿擒王氏兄弟来献。”

    众皆大笑,责其狂妄。癞头李道:“王氏兄弟在博罗县被官军围剿的站不住脚,派人来接洽要投奔我,我怕他狂妄难制,所以迟迟不敢答应,而今我见到了将军的神威,心悦诚服,我愿擒拿此二人来献,将功赎罪。恳请将军念上天有好生之德,饶过我。”

    言讫大哭,叩头不止。

    穆罕张喝令给他松绑,说道:“我放你回去,果然擒下王氏兄弟献给朝廷,你非但无罪反而有功,说不定还真能封你做个大将军咧。”

    打发了“癞头李”回寨,诸将道:“这一个无赖小人,只怕去了就不回来了。”

    穆罕张笑道:“试试看,这样的脓包留着未必不是件好事,多一个山头,王氏兄弟就少一份力量多一份牵制,若乱民都归附了王氏兄弟,那才是朝廷的心腹大患咧。”

    穆罕张这一无心之举却获益甚大,三ri后,“癞头李”将“南越王”王弼带到了他的面前,诸将皆吃惊不小,无人敢信。穆罕张营中有王弼的乡党,唤来一认,果然就是前循州博罗县县尉,而今威震南国的“南越王”王弼。一时满营欢腾。

    参谋孔章心细谨慎,他仔细盘问“癞头李”来龙去脉,答曰:“那ri蒙将军放我回去,我便派人约王弼在青石沟会面,那地方距离博罗县近,离我这远,他故而不疑,答应赴约。我先派了一个青石沟人秘密潜过去,在会面地点挖了个陷坑。到那ri见面,他带十数人,我也带十数人,我假意与他亲热,他不防备。熟悉之后,我约他在沟底溪边走走,谈些私密话,他看我人少,也不怀疑,我俩来到陷坑边,我抱着他跳了进去。他无防,我有备,我趁势一拳打昏了他,就擒了他来献将军。”

    “癞头李”说着话捋起衣袖,肘部有好大一块瘀紫,诸将皆不疑。孔章私下派人到青石沟查看,果然见有血迹和陷坑,遂也不再怀疑,只是劝穆罕张早杀王弼以绝后患。张烨反对,他建议穆罕张将王弼押去长安交给天子处置,出个大风头。穆罕张笑道:“一刀杀了太便宜,送长安又太折腾,于节帅面上也不好看,还是押回韶州交给张相公处置。”

    穆罕张连夜督促书记写了捷报,快马报回韶州。张弘靖接报大喜过望,连夜督促掌书记张宗元草拟奏章向天子报捷,又大开筵席与诸将同贺大捷。

    李熙推脱伤势未愈不耐久坐而不肯赴宴,判官崔雍跟张弘靖说:“他不耐久坐是假,羞见故人面是真。那王弼、王喜是他引荐给朝廷的,做官不到一年即重新反叛朝廷,他感到面上无光故而避见。”李德裕恰好在座,说道:“去冬,万民饥民围困韶州,城中兵不过三百,他说服王家兄弟斩车行祝等四恶归附官府,解了韶州之围,是有大功的。至于王家兄弟重新反叛嘛,哈哈,人心隔肚皮,岂可一眼看穿呢。”

    张弘靖笑道:“文饶这话有道理,人心嬗变,善恶常在一念之间,他既然有伤在身我看就算了。”崔雍道:“王弼被擒,诸将贺功,杨指挥却不露面,知道的说相公宽怀待人,有长者之风,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另有隐情呢。为绝宵小之辈搬弄是非,学生以为还是请杨指挥来一趟,哪怕露个面也好。”

    张弘靖捻须道:“也有理。”

    李熙接到李德裕递来的便笺,看过勃然大怒,跑到后宅白石亭里,面朝韶州方向,将崔雍诅破口大骂了一通。骂完,心情好多了,步行赴军府赴宴。排座时,李熙故意挤过去跟崔雍坐在一起,他让阮承梁把自己特制的座椅摆上,往上一坐,立即高人一等,压的崔雍死死的,只是有一点他忽略了,他的椅子太高了点,坐上后比端坐于高台之上的张弘靖要稍稍高出那么一点点。

    张弘靖心情很好,没说什么,判官崔雍却抓到了机会,冷嘲热讽,一句接着一句。李熙藉口如厕,让阮承梁把椅子搬出来,抽配刀将四条椅子腿各削去五寸,刀法粗疏,四条腿削的不一般齐。再次落座后,身体明显向崔雍倾去,吓得崔雍坐立不安,生怕李熙倾轧到自己。李熙窥他害怕,故意吓他。这顿饭两个人就都没有吃好。

    回凤凰台的路上,李熙的心情忽然难过了起来,他跟王弼虽然谈不上有多深的交情,毕竟也是熟人,见他沦落至此,多少还是有些不快。想到过不多久王弼也会如赵上一般脖子上拴根麻绳被牵着游街,李熙心里五味杂陈,酸酸的不是滋味。

    昔ri热闹的杨家大宅而今空无一人,黑灯瞎火的,让李熙心里倍感失落。胡乱洗漱之后,他就躲进了自己的书房,然后就吓了一大跳。黑暗的屋子里,小师妹松青正独坐桌前对着一局残棋发呆。松青夜间视物如白昼,这点李熙早就知道。问题是,她的作息时间已经改了过来,这时辰她应该待在她自己的房间里睡觉才对,就算失眠睡不着,似乎也不该坐在自己的书房里吓人玩。

    李熙打开门,叉着松青的双臂,把她推了出去,把门关上,转手却又把门拉开了,探出头去问松青:“你吃了吗?”

    松青道:“没人给我做饭。”

    李熙才想起下午老黄告假回乡去了,就脱下袍服,摘了幞头,用一方帕子包了头去了厨房,一刻钟后回来,炒了两个时新菜,下了一碗忘了放盐的素面,放在桌上打发松青吃。

    他自己则扯下帕子,带上幞头,步行去了李德裕家。

    “文饶兄,我觉得事情有些古怪呀。”

    李熙闯进李德裕书房时,他正一边脚,一边斜倚在灯下看书,喝了点酒的李德裕,满脸通红。

    “什么古怪呀?”李德裕蓦然吃了一惊。

    “王弼身边有个叫杜四的,擅使一杆长鞭,二三十人根本近不了他身,不怕文饶兄你笑话,我曾经纠集了二十多个人,用上了全套家伙,设局伏击他,结果还是被他一鞭子抽伤了额头。那时节,王弼还叫王六,刚刚归附官府,正处处巴结我,杜四这一鞭子是留了情的,否则,我脑袋早开花了。”

    李熙把脑袋伸过去,让李德裕看他脑门子上一道浅浅的疤痕。

    “穆罕张的报捷书上说,他指令癞头李只带十余人,在青石沟诱捕了王弼,这完全没可能的,十余人,不够杜四几鞭子抽的。”

    “你这意思是……”李德裕陡然坐正了身体,脸sè一变。

    “诈降!”二人同声说道。

    李熙说服李德裕陪他一起去见张弘靖,李德裕没有推辞。

    公宴结束后,张弘靖又在私宅摆起了私宴,宴请清客、门徒和家人,崔雍、张宗元和崔仲卿、郑勋也在。张弘靖的家ji、舞姬已从长安赶来,约有百人,私宅后园内彩灯高挂,亮如白昼,丝竹之声悦耳动听。

    闻听李德裕带着杨赞求见,张弘靖虽然不喜,却也没有耽搁,急忙赶到书房相见,见到李熙却是眉头一皱,隐隐有些不快。李德裕报知心中所忧,张弘靖将信将疑,捻须沉吟道:“穆将军也是沙场老将,不至于连个小捣子也摆布不开?”

    不过他还是接受了李德裕的建议,说让张宗元回头以军府的名义修书给穆罕张让他留神有诈。李熙想劝张弘靖以私人身份立即修手书给穆罕张,李德裕却使了个眼神阻止了。二人辞别张弘靖,李熙问李德裕何以阻止他进言,李德裕道:“相公是做宰相的人,岂能逼迫太甚?无敌兄,做人要真诚,做官要稳重。”

    张弘靖回到宴会厅,脸sè不大好看,吩咐张宗元拟封书信给穆罕张,张宗元闻言放下酒杯就要起身离去,崔雍扯了他一把,笑道:“你便修了书信,这么黑的天,谁又敢骑马送去?不急,不急。”张宗元目视张弘靖,见他脸sè难看,倒也没敢耽搁,依旧起身去了。

    伏案书成,回来交张弘靖审阅时,被崔雍劈手夺去,即在席上高声诵读起来,诵读毕,大笑道:“张宗元妙笔生花,文章写的好!好的很!不过,却不大合时宜呀,前方大将运筹帷幄智擒贼寇,赢不得一声喝彩,反遭小人嫉恨、诋毁、恶心!张兄这封信可比得上贼寇的千军万马还伤将军元气呀。”

    张宗元张口结舌无从辩解,目视张弘靖,见他正埋首在花丛里乐的自在,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崔雍扯了把张宗元,按他坐下,将草拟好的信退还回去,低声道:“宗元文章写的好,人情上面却太单纯。杨赞,小人也。跟穆将军向来不和,嫉妒老将军立下大功,故意弄出这封信来恶心他,宗元不可为小人所利用。”

    张宗元迟疑道:“杨赞或是jiān险小人,然而李副使他……”

    “唉,宗元,金无足赤,人无完人,李副使为人jing明强干有韬略,这些不错,不过他也有不足,他太谨慎了,也太滑头了。身为副使,副贰之臣,却不愿意替节帅稍有分担。李熙要恶心穆老将军,他就该义正言辞地加以驳斥,他倒好,把头一缩,什么都往节帅这推。”崔雍说到这,用手指着崔仲卿和郑勋二人和一干张弘靖的亲信,道:“在座的都是相公的心腹,为何他李文饶不在,宗元你该有所悟了。”

    张宗元点点头。

    崔雍将那封信还给了他,道:“既然是公务,就按公务的程序走。”

    张宗元笑道:“多承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