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体韶州城的居民一起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城外吵嚷嘶叫哄闹了一夜,不必登上城头也能知道,贼寇们把韶州城周边的几十个村落一扫而空了,熊熊烈火彻底未息,映红了四面的天空,一副大难临头的末ri景象。【小说文学网】

    这几十个村子里的居民绝大多数已经迁到了城里,只有部分老弱,顽固地坚守家园宁死不肯动身,这一夜大火究竟死伤多少人,难以计数。

    常怀德换了一身崭新的官袍,正襟危坐在州衙公堂上,公堂的门敞开着,仪门和大门都敞开着,一眼就能看到外面的大街。公案的左手放着刺史印盒,印盒是空的,印已经被妥善地藏了起来,那是朝廷的体面,绝不可落入贼寇之手,公案的右手则摆着一口宝剑,这剑杀敌或无力,杀自己还是够锋利的。

    常怀德的家眷此刻都聚集在刺史府后宅客堂里,分尊卑老幼或坐或站,眼勾勾地望着虚掩着的大门,门开时就是他们的断头ri。

    惊扰了一夜,拂晓时分,城外安静了下来。

    客堂的门突然被推开,一阵清冷的晨风扑面而来,惊恐了一夜,刚刚松懈下来的常府老幼们蓦然发出一声尖叫。

    “嗨,是我!”来人笑呵呵的,是周柔,跑的气喘吁吁,宽大的脑门上全是汗水。

    “城外贼兵退啦?”看到弟弟满脸的笑,周夫人的心突然明朗起来,她小心地问道。

    “贼没退。”周柔擦了把汗,想故意卖了个关子,实不忍众人再担惊受怕,他哈哈大笑道:“贼首王六被杨赞策反,杀了几个作恶的贼首,已经答应归顺官府啦。”

    一阵静默后,客堂里发出一阵欢呼,“贼兵退了,贼兵退了。”常怀德的一双子女呼喊着冲出门去,从后宅一路冲到前堂,公堂外已经聚集了一些僚佐,正热切地谈论着刚刚从城外传回的消息。两个孩子呼喊着冲进公堂,看见父亲正立在公案前一脸疲惫地冲着他们笑,在他身后的公案上,摆着刺史大印和出鞘的宝剑,宝剑寒光闪闪,凛然一股杀气。

    杨赞一夜之间成了韶州城的大功臣,在此之前,已经有半数韶州居民听过他的名字,不过绝大多数都以为他是个腰缠十万贯的大富商,此番才知道他还是个官,年轻有为的参军。作为英雄,杨赞得到了应有的尊重,回城的时候,韶州军民万人空巷,夹道欢迎,认识的不认识的,喜欢他的,恨他的人都在向他欢呼。

    官方宣传只提到他不避艰险,孤身深入贼营,唇枪舌剑,舌战群贼,说服贼首双刀王六毅然反正,设下鸿门宴诱杀了作恶多端的车行祝、杭木匠、陈和尚、酱醋周四个匪首,解散乱民归附官府,一举解除了韶州之围。

    不过关于他如何孤身一人潜入婆娑渡,如何与四恶斗智斗勇,步步惊心,又总能化险为夷,遇难成祥,又如何凭一己之力在鸿门宴上击杀四贼,震慑王六,最终促使王六反正的传奇故事还是很快就传遍了街头巷尾,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不二谈资。

    对此,李熙保持谨慎和低调,当别人当面向他求证事实真伪时,他莫不哈哈一笑,或说今天天气好,或说本年除夕在腊月三十,总之是顾左右而言他从不正面回应。

    对李熙的这份低调,最满意的当属常怀德,韶州去贼一役干的如此漂亮,实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即便是李熙借“侦察”之机潜回城中向他面呈破贼方略时,他也是将信将疑。

    几千贼众围在城外,城中兵少将寡,军民离心,城池旦夕可破,凭你一张嘴就能说服王六投诚,他王六果然是这样的明白人,当初就不该做贼!

    当李熙面呈外破贼方略,连夜离去时,常怀德望着黢黑的夜sè和夜sè中李熙孤单的身影,那一刻他绝望到了极点。绝望的甚至已经向司马冯毅交代若自己战死或自尽后,由他主持韶州政务,维持残局了。

    李熙在城外西山庙动手的时候,常怀德沐浴更衣,焚香向西北方向叩拜后,换上崭新的官袍,独坐公堂,他将新研的宝剑置于案头,以明随时准备杀身成仁、报效君王之心。

    他是往最坏处打算的,却收获了最好的结果。事情发展的太有戏剧xing,太喜庆了。

    从邸报上看,朝局发生了变动,某位曾在岭南任节度使的大员上位出任宰相,几位镇抚不利的刺史则丢了官帽,天子开始关注岭南了,无论是剿还是抚,岭南的chun天马上就要来了。这个节骨眼上自己露了这么漂亮的一手,哎呀,湖州虽然是个山明水秀,人杰地灵的好地方,不过才是个中州,有了这份大功是不是得找个上州安顿一下呢。

    一贯严肃的常太守忽然咧大大嘴笑了起来,好在是在书房里,独自一人,没有吓到谁。笑过之后,常怀德站起身来,拔出锋利的宝剑,仔细端详了一遍,遂叫来管家,在耳边吩咐了几句,管家捧着宝剑去了。常太守步出书房,天瓦蓝,好一个南国的冬天,常太守赞了一声,背负其双手优哉游哉步出了后宅。

    还没到松劲的时候,目下首要的任务是得安顿好聚集在城下的数千民众,给他们住,给他们吃,确保他们不闹事,还得再熬上三个月呀。

    常太守提醒自己务必要保持谦虚谨慎不骄不躁的心态,善始善终,不能刚露了一小手,跟着就跌一个大跟头,祸福相依,不可不慎啊。

    常刺史召集僚属在公事堂集会,州司马、录事参军、司功、司仓、司户、司兵、司法,司士、两位参军事和曲江县的县令济济一堂,讨论抚民之策,受了一番惊吓的州县官员此刻都醒过神来了,一个个就都像刚刚苏醒的蛇,见谁都想咬上一口,各抒己见,争的不可开交。

    司马冯度主张开放韶州城任百姓出入,以示亲民之意,曲江县令付良碧不赞同,说城里已经人满为患了,都进城来睡大街也睡不下,那还得乱套?

    司仓参军闵蓉说城中存粮不足,设五十座粥棚怕吃不消,建议缩减一半,录事参军陆产驳斥说城外有饥民近五千,你设十座粥棚,一个粥棚招呼三百个饥民,等吃饭等时间久了还不得打起来。闵司仓很郁闷,我说话的时候你陆产的耳朵打苍蝇去了吗,五十座粥棚减一半它怎么就成了十座呢?五千饥民,设十座粥棚,每个粥棚招呼三百人,你这都是怎么计算的,这算术学的,唉……

    公事堂很久没有这么哄闹过了,热闹点好,热闹才见兴旺,常怀德正襟危坐,心里却笑呵呵的。他本想抬举一下李熙,让他说两句,好露露脸,却发现坐在角落里的杨参军正靠着同为参军的张思肩膀在打瞌睡。常怀德心里不仅没有责怪的意思,反而生出了一丝同情:在贼营的ri子不好过,久别回家后的ri子更加难熬啊。

    公议结束的时候,众僚起身恭送太守,常怀德却走到了李熙面前,后者还在梦游天府,口水拖出老长。参军张思很没义气地先撤了,并拢双腿,叉手垂首立在一旁,面上一本正经,肚子里却在吃吃发笑。

    常怀德的身后也是一片吃吃的笑声。李熙晃了一下脑袋,按照记忆的方向偏向张思的肩头靠去,却靠了个空,他蓦然地打了个激灵跳了起来,嘴里喊了一声“嗳哟我的娘也”!常怀德以下皆忍俊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公议的时候睡觉,还被长吏和全体僚属围观,李熙觉得自己的脸有点发烫,只怕还会有点小麻烦,至少一顿训斥是免不了的了。

    孰料,常怀德只是摇了摇头,背起双手走了,走到门外廊下,止住脚步,回身来淡淡地说了句:“扛不住就请假嘛,我又不是不允。”众人还期盼着常太守再扎个回马枪,刺激一下贪睡的杨参军,孰料这回太守是真的走了,走远了。

    太守如此宽宏大度,同僚们还好说什么,一个个摇头晃脑含笑去了。

    张思去而复返,跑回来跟李熙说:“太守有令,放你十天大假,回去歇着。”张思一本正经地说完,躬下腰来拱手笑道:“无敌兄恭喜啦。”

    李熙道:“你个小王八蛋害我出这么大丑,还有个屁喜可恭喜。”

    张思是李熙见到的第一个韶州同僚,二人年纪也最接近,在公署里最是能说的来。张思官宦人家出身,自幼家教严厉,绝不敢冒半句粗话,加之他本人xing格温和,说话柔声细语,一副温文尔雅的君子做派。李熙觉得自己总算是找个一个可以欺负的同僚了,跟张思稍微熟悉后,每每跟他说话时粗话随心而发,信手拈来。

    “唉,无敌兄你这张嘴真要改改,动不动就爆粗可不成,马上都是一县长吏了,亲民之官代表的是朝廷的脸面,没你这样的,动不动就王八蛋、笨蛋的。”

    张思仗着大李熙两岁,平ri在李熙面前总是一副兄长派头。

    “唉,你等等,什么意思?一县长吏?谁是一县长吏?老张你要升官啦?恭喜啊。”

    张思撇撇嘴:“别打诨,说你的正经事呢。”

    张思有兄长在吏部为官,官职虽然不大,消息却十分灵通。张思有这个消息源一早就成了韶州官场的消息灵通人事,有关官员的考评、迁转,他总是先知先得。

    五品以下官员的任用、考核、迁转,权在尚书省,吏部对口主管,这小子是不是得到什么内幕消息了。

    李熙惊跳起来,正想巴结一下探探风声,忽而又想:扯淡嘛,昨ri贼乱才平,就算常怀德肯为我请功,上面愿意为我记功,宰相尚书肯酬功奖赏我,那也得是几个月之后的事了,公文往来,官僚作风,怎可能这么快?!

    李熙白了张思一眼,说:“恭喜张兄,贺喜张兄,贺喜张参军又当新郎,祝你夫妻幸福。”要走,被张思张开双臂拦住了,“唉,无敌兄你这是什么意思嘛,张某何时得罪你了吗,发这么大脾气?我为何又要当新郎,我与房下情深意笃,何时说要纳妾或休妻再娶了,无缘无故的你何必咒我呢。”

    李熙道:“原来张兄没有纳妾或休妻再娶的意思啊,那是我弄错了,抱歉,抱歉,得罪,得罪。”张思哼笑道:“我明白你的心思,你是以为我在消遣你,故而存心恶心我,报复我,真是睚眦必报的心机小人。”

    李熙面朝蓝天,脚尖点地,一副你猜着又能把我怎样的无赖架势。

    张思默然一叹:“我是好心恭喜你,你不领情也就罢了,何必又恶言伤人呢。告辞。”

    张思已经走出议事堂,李熙忽又追了出去,拦住张思,打躬作揖,扯着张思又回来了。

    经过试探,李熙发现张思真的不是在消遣他,这小哥多半是真的有什么小道不可靠消息要来显摆一下,信不信的暂且放一边,当着个乐子听听也不错。

    三言两语后,能拉起脸也能落下身段的杨参军就哄的张参军眉开眼笑了,张思的确是得到了一点小道消息,不过不是从在吏部任职的那位兄长那传来的,而是他从邸报里分析归纳出来的。

    大意有三点,一是朝廷已经定计赈济岭南,对岭南各地闹事的饥民镇抚并用,以抚为主,辅之以兵,首恶究办,胁从不问,归顺记功,冥顽不化者坚决镇压之,对胆敢围攻州县城镇的饥民劝之不降,即视之为匪,予以剿灭。二是派吏部侍郎孔戣为检点廉察使,御史中丞李德裕为副使来岭南,巡查吏治,防止各州县官员借赈灾之际贪腐舞弊,闷头大发国难财。三是朝廷将破格重用平乱有功人员,用以撤换贪庸无能的州县亲民官员。

    张思继续分析道:“朝廷已经揭开了蒙在岭南上空的盖子,灾情是捂不住了。说是以抚为主,实则字里行间都透着凌厉的杀气,杀作乱的贼,也杀逼民作乱、抚民无方的官。这个节骨眼上,你为常使君立下这么一件大功劳,常使君怎会不对你另眼相看?你别忘了,上个月,也是在这个地方,赵参军因为帽子戴歪了,可是挨了太守好一顿训斥,还被罚了半个月的俸禄。而无敌兄你呢,在这打瞌睡,被抓了个现行,也只是轻飘飘的一句话就过去了。两相比较,你是否有所感悟呢。”

    李熙道:“我又不像张兄你,满腹锦绣,动不动就悲风伤秋,我没有感悟,倒是被吓出一身热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