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门关门守门是门吏职责所系,保持门前畅通也责无旁贷。(小说文学网)要是换做旁人,门吏自然会出面劝阻一番,假如碰到是乡下来的农夫,说不定还要敲上一笔竹杠呢。乡下人没什么钱,那就有什么拿什么,大枣、白菜、大葱、鸡蛋,拿回家去给老婆孩子改善一下伙食。

    这两年长安城的物价一个劲地往上窜,靠官家给的那点钱,想糊弄一家老小的温饱越来越不灵光了,不捞点外块吃饭也愁啊。

    不过干啥事都得讲究个眼力价,瞧着这帮鲜衣怒马的公子哥,他们不来惹事就谢天谢地吧,还管他们的闲事,管的了吗?

    管不了就不管,只是堵着门而已,又没有杀人放火,且让他们闹去了。

    “忆昔开元全盛ri,小邑犹藏万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

    老门吏胡八一有空就要跟人念叨起大唐旧ri的辉煌来,说到开元全盛ri那种谷烂陈仓,牛马成群,官私富足,万国来朝的盛世景象,胡八就是说上三天三夜也不觉得累,只要有人听,不说个口吐白沫决不罢休。

    “今不如昔啊。”这是胡八的口头禅,有人说正是因为这句口头禅才导致了胡八今ri的落魄。想当年那人家也是在御史台风光过的,虽说只是个流外小吏,但供给优厚,地位崇重,绝不比外地州县那些仈jiu品青袍官差。而且前程也不错,御史台属于望要之司,其吏员经过若干考后,是极有希望迁转为流内官的。

    想当年的风光,再看今ri的落魄,真是天上地下,判若云泥。有此人生境遇,嘴里发几句牢sāo,人们也就不足为奇了。胡八牢sāo虽多,做人却算厚道,邻里关系很不错,大伙替他担待,自也出不了什么篓子。

    而且,胡八到底是在御史台混过的,发牢sāo是能分的清场合的,私下说说可以,你让他当着县官去说,打死他也不会开口。

    “今不如昔啊,啧啧。”胡八瞅了眼坊门外空地上追逐摔打的公子哥们,把头直摇。

    “想当年,玄宗皇帝当国之ri,那是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啊,开疆拓土,北击匈奴,南平山越,武功之盛,天下一统,那是何等的威风?那个时候,公卿世家子弟争相从军,建功封侯。你再瞧瞧今天这帮纨绔子,除了摔跤踢球,斗鸡狎ji,还能干一点正经事吗?我大唐国为何山河ri下,盛世难再现,全是让这帮子混吃等死的东西给闹的。想我太宗那会,人心思振,君臣一心,民心堪用,北击匈奴,南平山越,何等的威风霸气。你再瞧瞧这帮子,唉,真是今不如昔啊。”

    胡八把这车轱辘话嘀咕了一遍又一遍,夕阳西下,各人回家,没人应和,他自觉无趣,便把头摇了回,悻悻地走回耳房。

    耳房里,十七岁的门吏李十三正坐在胡椅上打盹呢,听到推门响,他懒洋洋地睁开眼,有气无力地嘟嚷道:“老八叔你整天忆往昔,忆往昔,你不嫌累吗?往昔再好也成了过去,将昔比今,你还让人活不活了?”

    胡八没理睬他,他大步走过去,伸手抓住椅背,猛地一晃,唬得李十三一跃而起,惊出了一身冷汗,顿时睡意全无。

    胡八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翘起二郎腿,摆了个轻松惬意的姿势,咧着嘴,眯着眼,笑嘻嘻地问李十三:

    “家里小娘子难伺候吧,别仗着自个有把子力气就没ri没夜,叔是过来人,奉劝你一句:细水长流,来ri方长。再好吃的东西吃多了,也会死人的。”

    李十三揉揉眼,不耐烦地嚷道:“哪有你说的那么不堪,我,我昨晚跟梁复海他们练功去了。没ri没夜是不假,可咱的功夫都用到正道上了。”

    “吹吧,练功?床上跟小娘子练着吧。”

    “嗨,信不信由你。这世道没个好娘老子,万事举步难,家穷你就读不成书,不读书不识字,想做官门也没有,不做官怎么发达?你说,咱们这些小民再不练身好功夫,靠什么出头?难道像您老八叔一样,一辈子窝在这当山大王?”

    胡八怒骂道:“滚蛋!再扯淡信不信我抽你。”

    李十三仍旧一副笑嘻嘻的嘴脸,出头向坊门外望了一眼,回过头来啧啧称赞道:“来头不小哇,这就叫‘十年寒窗无人问,一朝成名天下知’吧。这帮爷们是冲着西北隅老杨家的吧,瞧瞧人家,去了西北才两年,摇身一变就做了参军,流内九品的正员官。老八叔,您当年最风光那会儿,也才是个流外吧。”

    胡八抓起茶壶作势要打李十三,喝骂道:“再敢翻旧账,信不信我揍你一顿。”

    李十三嬉笑道:“不敢,不敢,当我没说。”

    “你懂个屁!小毛孩子家的。你知道什么叫世道险恶,眼瞅着人家出去两年衣锦还乡,眼红了是不是?不是我挤兑你,换成你去,别说衣锦还乡,骨骸能送回来就不错了。那句诗怎么说来者‘可怜无定河边骨,还是chun闺梦里人’。嗨!你还别跟我撇嘴,我今儿就跟你说道说道。”

    胡八念错诗也不是第一回了,李十三都懒得纠正,他把手直摆:

    “行了,行了,一将功成万骨枯嘛,你都说过……一、二、三、四……打今早起到现在您已经说过四遍啦!‘啥叫一将功成万骨枯?将军的荣耀都是小兵蛋子的尸骨堆出来的,你们光看到了大将军跨马游街的荣光,哪里知道这份荣耀的背后有多少个寡妇夜哭,多少位父母垂泪,多少孤幼嗷嗷待哺?’老八叔,你说这些累不累?自古富贵险中求嘛,又要开疆拓土,再现盛世,又怕死人连战场也不敢上。您这不是自己个打自己个脸吗?你一天还打四回,乐此不倦,有意思吗,好玩吗?”

    “你个小兔崽子!”胡八被李十三给气乐了。

    “理是这么个里,老八叔也知道你在想什么,富贵险中求,这话说着没错。可说这话的人多了,又有几个求得富贵了?此番西北用兵,咱这坊里有多少人从军出征,你知道吗?”

    李十三眨巴眨巴眼,一副爱说不说的神情。

    胡八伸出四根手指头:“四个人,四个鲜活的小伙子啊!你想知道其他三个人如今都混的咋样么?我告诉你,西内门朱老九的四郎死了,十字街开酱菜店的胡掌柜的六小子,死了。东北隅小街口的葛二娘家的小扇子,就是会双手写字的那个,断了一只手一条腿,废了。”

    “啊。”李十三脸sè有些难看,“那,那,那打仗就是免不了要死人的嘛。”

    “打仗当然免不了要死人,可你看看都死的是些什么人?”

    “什么人?小民百姓呗,杨家大郎不没死吗?”

    “啥?杨家大郎?你当他是小民百姓,亮瞎你的狗眼!人家老父亲是靖边侯!唉,这事你不知道哇?”

    “我?!靖边侯?他不是……”

    李十三依稀听人说过,西北隅杨家大郎杨赞的父亲是河北某镇的一个牙将,后来死于兵乱,被朝廷定为反叛,后来虽然平反,杨家却是彻底没落了。

    “他家怎么能跟靖边侯挂上钩呢,果然是封了侯的,那就不是小人物了。”李十三沉吟着,将信将疑。

    “人家还是天子敕封的平山子呢,这你知道吗?”

    刚才那句话李十三还没消化完,胡八又丢过来一个更加重磅的。

    “啊?!他还有爵号?”李十三的嘴巴张的可以塞进去一个鸡蛋。

    “稀奇!那位瞎眼阿婆还是三品郡夫人哩,这事你怕也不知道吧?”

    李十三傻了眼,震撼,太震撼了,自己在丰邑坊住了十八年,以为三街六巷有几个老鼠洞自己都清楚,没想到却连街坊里住着一位郡国夫人和朝廷的子爵这样的大事都不晓得。

    李十三举起自己的右手,出双指如钩,恨不得插瞎自己的一对招子,留你们何用,你个有眼无珠的东西。

    然而片刻之后,他又笑了起来,鼻子眉毛都攒成一团了:“嘿嘿嘿,老八叔你这是闲着没事逗我呢吧,你别欺负我小就啥也不懂,朝廷有门荫制度,公侯子弟托祖宗荫庇,可直接做官,既用不着头悬梁锥刺股,也不必起早摸黑去练功,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只要投胎投的好,好事一样少不了。”

    李十三说到这,挤眉弄眼地说道:“老八叔,照你那么说,这杨大郎八成是个傻子呢,爹娘把路早铺好了,那干嘛还要去投军建功呢?哦,我听说啊,军阵上凶险着呐,曾经有位高人说过这样一句话,叫‘一将功成万骨枯’。每一位功成名就的大将战袍下都躺着一万个小兵蛋子的骸骨。哎呀,太凄惨了,太苍凉了,简直灭绝天理人xing呐。像杨家大郎这种傻瓜蛋都能做官,嗨,那真是今不如昔了。”

    李十三一副捶胸顿足的模样,却忽然又嘻嘻一笑,问道:“是不是这个理,老八叔?”

    胡八白了他一眼,啧啧嘴道:“哟,不错嘛,还知道有荫子这档子事,孺子可教啊。”

    李十三仍旧嬉皮笑脸:“我哪懂呢,还请老八叔多多指教。”

    胡八哼了声,道:“那我就教教你:他为啥去边关?没啥稀奇的,军中建功来的快呀,你瞧人家,十四岁去投军,十六岁回,两年,九品官了。走正途,等吏部铨选?指定是猴年马月的事呢。”

    “再快那也架不住一将功成万骨枯啊,刀箭无眼,万一死了呢。”

    “死?!那是你,人家是什么身份?公卿世家子弟,朝廷的爵。死不了!”

    “死不了?!瓦罐常在井边碎,将军不免阵前死。刀箭无眼呐,老八叔!”

    “将军不免阵前死?!笑话,坐在家里房子还能塌呢,喝口凉水还有噎死的呢,你不能把戏文当真事来看啊。现如今这些个大将军能临阵督战就不错了,哪还有大将军cāo刀陷阵的?《兰陵王》里戴面具的那个,人那是演戏,蒙人呢,我的傻小子。”

    “好好好,大将军都是孬种,《兰陵王》就是演戏,可那杨大郎他不是将军吧,不过是个小兵蛋子。小兵蛋子也不必冲锋陷阵?大伙坐下来划拳赌酒,酒量浅的输?”

    胡八不屑地哼了声:“你呀,脑袋瓜子还成,却在阅历太少。说你不懂,还要硬充!我还告诉你,真有一种小兵蛋子比做将军的还稳当呢。大将军上阵督战还有被流矢误伤的呢,可有一种兵连流矢都伤不了他。人家哪儿都不去,就呆在中军营里陪着大帅,大帅没事,他就没事。你别抬杠大帅也会死,天子还有驾崩ri呢。一场仗要是打到大帅都没了命,那就是全军覆没了,后面就是割地、和亲、国灭,天子也跟着倒霉啊。”

    李十三心中愤懑,胡八的这些话他听着十分不顺而,什么话嘛,世上还有上战场不用打仗的兵?真要这样,大唐还有救吗?

    生了一顿闷气后,李十三忽然眼睛一亮,他找到了反驳胡八的理由。

    “不对呀,老八叔,你这么说不对。你看啊,既然从军不用打仗,建功又快,那为何外面那些人都不去呢?还留着长安斗鸡遛狗干嘛,去边疆熬两年不全有了吗?”

    李十三觉得自己这话无懈可击,既然当兵不用冲锋陷阵,跟大帅一样稳当,那为啥还有这么多人不愿意投军建功?有捷径都不走,这些人脑子都坏了不成,不合情理嘛。

    胡八狠狠地瞪了李十三一眼:

    “说你不懂,还要硬充!军中再好,能比的了长安舒坦?中军帐再稳妥能有鸳鸯帐暖和?人家坐在家里,喝着小酒,听着小曲,抱着美女就啥都有了,还需要去军中苦熬吗?不需要!只有像杨家这种倒了血霉的破落之家,才不得不受点苦,去求个上进。”

    李十三气焰顿时全无,这回他算是真服了。到底是在御史台待过的,见识就是不一般,这种道理自己的父兄亲友就没一个人能说的出来。

    在他们的世界里能为自己谋一个门吏的差事就足以夸耀邻里了。

    “咳咳,老八叔,我给你煎个茶去。”李十三跳跃着出了耳房。

    街口就有一个熟食铺子,店主赵老实卖胡麻饼、熟肉和酱菜,他婆娘秦四娘则卖煎茶。

    晚霞映红了半边天,也映红了赵家小铺,铺门半掩着,烧水的铁壶嘴儿吱吱冒着白气。

    “两人又忙活上啦?”见不着赵老实夫妻的人影,李十三心里嘀咕道,随手提走铁壶,盖了泥炉子。

    黑洞洞的门缝里传出了哈哈哈的声响,已经是“过来人”的李十三一听就明白了。

    “这俩没羞没臊的,果然干上了。”李十三兴致勃勃地把耳朵贴到窗户上,脚步轻柔的像只猫。屋里除了哈哈哈的呻吟声,还有咚咚咚的有节奏的声响。

    李十三点破窗纸朝里打望,面案前站着一个人,举着两条白花花的腿,正抖个不停。李十三捂嘴偷笑,踮着脚尖退到了街心,咳嗽了一声,清清嗓子,扯开了嗓子大吼一声:

    “秦干娘,给我煎碗茶来。”

    铺子里顿时声息全无。

    “晓得啦——”

    一个穿透力极强的女声传来,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少少放点姜丝,多加点盐。”李十三掏掏耳朵,既是促狭搞怪,也是善意提醒,近来盐价又涨,秦四娘的煎茶里姜丝放的越来越多,盐却越来越少,简直没法入口了。

    “晓得啦——”

    这回是赵老实的声音,穿透力远不及他婆娘,显得有些底气不足。

    “老赵,悠着点,细水长流,来ri方长嘛。”

    李十三说完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砰!赵老实的熟食铺里传来了东西坠地的声响。

    指点过赵老实夫妇正确的夫妻生活方式,李十三捂着嘴吃吃哈哈地回了耳房。

    聚集在坊门外空地上的人又多了几个,依然是鲜衣怒马的公子哥,一伙人闲着无聊,围了个小场子开始踢球,一时尘土飞扬,叫声如雷。

    李十三在心里咒骂了一声,被胡八一番“开导”后,他的人生观、价值观都产生了动摇,再看世界,眼光变了,社会变灰暗了,人心变险恶了,不觉就憋了一肚子怨气。

    “老八叔,茶一会就来。赵老实跟他婆娘……哧哧哧……”

    “你也别笑话人家,明年此时,你媳妇的肚子要是隆不起来,你等着吧,你娘非得天天把你关在屋里。”

    “得了吧,明年我就不在长安了,这地方,我待了十八年,腻歪了。”

    “你个浑球小子!”胡八抹头给了李十三一巴掌,“老八叔费了半天口舌,你是一点没听进去啊,从军,那不是咱们这样的人家玩的起的。说句难听的,你家要是穷的揭不开锅了,老八叔不反对你去从军,说不定我还要送你点盘缠呢。可你家这小ri子,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知足吧。”

    “什么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人活着就为了糊张嘴么?我偏要出去闯荡闯荡,我是老十三,家里又不指着我传宗接代延续香火。”

    李家在丰邑坊也算是大户,人口多,城外有田庄百亩,城里有铺子几间,还有人在衙门当差做小吏。说起来也算是中上人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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