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明媚,又是新的一天!

    方殷走在山路上,心情却是无比晦暗。

    云白白,天蓝蓝,山青青,路漫漫。草木葱翠活生生,鸟语花香风儿暖,路还是那条路,人还是那个人,可是一去一回,三天就像三年!从来没有这种感觉,晕头转向沮丧失落,心头犹如压了一块大石,喘不过气,喘不上气,将这山中的万千美景化作眼前yin霾无边!可恼,可恼,可恼啊!自己这是怎么了?自己又能怎么办!

    啊——

    方殷蓦然纵声大叫,只yu吼破喉咙,吼破心中茫然,吼破眼前深沉的大地与那空旷的天!啊——啊——啊——可是喉咙吼破,心中还是茫然,眼前群山还是那样深沉而天地间还是那样空旷,只有阵阵回声来来回回回荡,似在叹息,那渺小的人,那可笑的想法,那徒劳无功的挣扎。

    一个人所有的失落迷惘不如意,都在于yu求不满。想要得到的总是太多,没有最多,只有更多。不能舍却的总是太多,没有最多,只有更多。而人生的不如意正是十之有仈jiu啊,想要得到的总是得不到,不想舍弃的偏又不能舍!但是,可是,然而又能如何?那是希望,那是梦想,那是活下去的理由与快乐的源头呢,又怎能舍却怎能放弃怎能心甘情愿那样眼睁睁地看她远走——

    还是自以为?

    命运的改变从来都是在不经意间发生,而所有令方道士坐立不安心中忐忑死去活来的原由不过是她一句话。

    只要你能打败他。

    足够了,足够了,是这一句话,如同风中一粒小小的种子,轻轻落在那方心田并将一线生机深深埋了进去,使方殷的心不死。这是活下去的唯一理由与所有快乐的源头,梦想在继续,只要有希望!莫管它我以为你以为他以为还是谁以为,方殷将会勇敢为她为自己而战,方殷一定会奋起直追以至齐头并进从而超越他最终打败他,这就是方道士近ri来所有的念头唯一的想法——

    必胜!

    可是世上的事啊,往往是想得容易做起来难,说来很无奈,可这是事实,所以这也是一种悲哀。譬如方道士,现在的心里就很乱……

    曾经的天大勇气曾经的万丈豪情,无奈地被残酷的现实一点一点蚕食,又辛酸地被无情的时光一点一点带走,一点一点消耗殆尽,一点一点化归于无。三天就这样过去了,似乎甚么也没有做,照这样下去想要打败他怕是……明年中秋比开,还有一年多,只有一年多一点的时间,而自身的武功剑术到了什么程度自己也明白,到时候想要完成那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只怕是,难如登天!

    哎——

    方殷长长叹了一口气,深悔以往没有好好用功好好努力!

    前路漫漫,坎坷又灰暗。

    方殷方殷,你该怎么办?

    既已选择,无论如何,路要走下去,事要做下去。这一点方殷已经想明白了。可是路有千条,这条不好走还有那一条,成大事者不必拘于小节。这一点方道士早就明白了。这两点并不冲突罢?这两占并不冲突!正是一颗红心两手准备,方道士此番大清早出来一路向着百草峰行进,那是因为……

    不必太过担心,有道是天外有天人上有人,莫忘记方老大也有老大,百草峰上更有神道人!方道士最服谁?方道士最服他!而方道士绝对不是一个能够轻易服人的人,这说明宿长确确实实有那么一手儿,何止是一手儿!宿道长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草药机关暗器等等旁门左道之术无一不通,旁人办不到的事情他能办得到,旁人想不出的办法他能想得到,自个儿拎不清的事情他必搞得明!

    方道士这是去取经了,因为自个儿实在是没咒念了。

    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去问问他你说这事儿行不行!

    我看——

    走走走,不再停,这就来!马上到!

    百草峰。

    宿道长正于房前自斟自饮,一张矮桌两只板凳,一坛酒将尽未尽,两个杯半满不满,一切看上去都是那样简朴而闲散——

    似是早有准备,却又等的是谁?

    “老大,我回来了。”方道士快步上前,语声有些嘶哑。

    宿道长直如不见,只是轻酌小饮,一口一口面sè怡然。

    一直如此,向来这般,这是一个脾气古怪的人,不过相处几年方殷却也早习惯:“今天天气不错啊!呃,我来陪你喝两杯!”说罢自顾坐下,拿起杯子一邀:“干!”酒sè暗红,涩而寡淡,还是宿道长经常会喝的果酒,方道士却不爱喝因为不好这一口儿:“老大,这酒真难喝,一点儿也不甜!”

    “你要想着甜,不若喝糖水。”

    宿道长放下酒杯淡淡说一句话,却让方道士端着酒杯有些尴尬——你看,你看,面对这样一个言语无味神神道道的老大,心里有话要说却又怎生开口问他?多半不理不睬,落得自说自话,或者嘲你两句,脸又往哪儿放啊!总之和他交流起来比较困难,说来这事儿还得好好儿想想……

    “老大,你说我能不能,呃,打,败,他?”方道士思忖半晌,又犹豫半晌,终于小心翼翼开口,旋即屏息静气等他说……

    “不能。”吕道长道。

    完了?

    方道士惊呆,茫然左右看看:“你,你刚才说甚么来着?”完了。只两个字宿道长不说二话。又是半晌,方殷垂头丧气低低道:“老大,你知道我在说甚么,是罢?”宿道长抿一口酒,轻轻点了点头:“好酒,味道不错。”方道士看他一眼,心里不禁有气:“喂!你有话明说!这般yin阳怪气做甚么!”

    “说什么?说你武功不如别人?说你剑法不如别人?说你人品不如别人?还是说你抢女人也说不过别人?人家样样比你强,你又拿什么去打败他?现在你问我,我又去问谁?你还有脸来问我?换我早就一头撞死南墙下,也省得糟蹋粮食糟蹋这酒……”

    要不不开口,开口没好话,语出如珠密如雨,势不惊人死不休!方道士再次惊呆,方道士完全傻掉,方道士大出意料根本没有想到:“老,老大,你今天怎这么多话?”宿道长两手一摊,微微一笑:“人一老了话就多,这事儿可是不怨我。”方殷呆半晌,无奈说道:“老大,我是说认真的。”宿道长点点头,又摇摇头:“小子,我是认真说的。”

    “你说,我,真的比不上他?”方殷黯然道。

    “我说,你,真的比不上他。”宿道长笑着道。

    “你这又,哎!我就真的没有一样儿比他强?”方道士快要哭了,这个可以有!

    “我想想,嗯,你就真的没有一样儿比他强。”宿道长又要走了,这个真没有。

    “等等等等,老大你帮我!”方殷大叫一声猛然立起!

    “病入膏肓,爱莫能助。”宿道长轻叹一句,又缓缓坐下。

    “老大,求求你,我知道你一定有办法呜呜……”方道士哭了,眼泪是一种武器。

    “要哭离远点儿哭,去去去,少在这里烦我!”吕道长抿一口酒,笑得没心没肺!

    “呜呜,我给你跪下成不成?老大老大老大大大大……”方道士开始撒娇,一如当年。

    “成。”

    “甚,甚么?老大你这是?”

    “跪罢。”

    “我不过是说说,你怎又当真?”

    “我就是当真了!如何?你跪不跪?”

    “你……我……”

    “跪下!”

    宿老道忽然翻脸,脑子进了水一般,一定要人下跪没有半点儿商量的余地!甚么情况?方道士完全不明所以手足无措呆呆立在原地,一时脑子也是有点儿迷糊。本是一心搬救兵,谁知回来进敌营,这还是原来那个宿老大么?几天没见怎生改了xing子?真是人走了背字儿喝口凉水都塞牙!也罢也罢,豁出去了!谁教自己有求于他?再说跪他一跪也不丢人……

    跪!

    于是咬牙切齿也好,肚里暗骂也好,方道士真的就那样直直跪在了宿道长前面,像个三孙子一样乖乖地听他说话:“你说!”

    “态度不够端正。”

    “你!老大,请讲。”

    “表情不够诚恳。”

    “我……天!你这又是玩儿的哪……”

    “你是一头驴!”

    “你!你才是……”

    “好在听得懂人话。”

    “我……老大你不要这样,开玩笑也是有……”

    “注意听!不要分心!”

    “……”

    “好了,你记住,我告诉你的第一句话就是:一个人,做任何事情都是要付出代价的。”宿道长满意点头,笑着说道。方殷愕然,半晌,道:“比如我不过要你出个主意,就必须给你跪下你才肯说?”宿道长轻轻点头:“是这样,我又不欠你甚么,为何平白无故给你出主意?”方殷闻言哭笑不得,却也无法:“好了好了,你接着说罢!”宿道长连连摇头:“不好不好,第一句话你还没听懂,听懂了我再说。”

    半晌过去。

    “比如武功,比如文章,比如钱财,比如吃喝拉撒……有得必有失,有失才有得,做人做事要老老实实脚踏实地,呃,是这样罢?”方殷跪在地上,低着头哭丧着脸。

    “跪着才会说,这还差不多。”宿道长抿一口酒,笑道:“现在告诉你第二句话:一个人做一件事,就算付出了代价也未必能够得到想要的结果。”这是甚么话?说了白说,岂不废话!方殷闻言有些恼怒,思忖半晌,心里忽然又有些恐慌:“你是说我再怎么,怎么也比不过他,最后,最后只能认……”

    “接着想,想通再说。”

    半晌,方殷低头嗫嚅道:“这是说一个人认定了一件事就要去做,不计代价不求结果,只要问心无愧就好。”宿道长摇头道:“代价还要计,结果也要求,问心无愧就好。”又是半晌,方殷迟疑道:“我明白了,可是我要问的……”宿道长抿一口酒,点头道:“不要急,这就说,第三句话你记好——”

    “变。”

    “变?”

    “变。”

    ……

    “这个想不通,甚么变?怎么变?你说的是——”

    “万事万物都有正反两面,正反亦有正反两面,而事物之幻化无法可循道无可道,亦无可名之,止一个字——变。”

    “这,我,还是,不明白。”

    “譬如我说你样样不如别人,其实你有很多事情并不比别人差,上天赐你健康体魄,大地与你坚韧骨骼,你四肢俱全无病无灾,你眼耳鼻口舌肝肾肺脾心哪一样又是比别人差了?”方道士在听,宿道长在说:“非但如此,反观你的短处正是你的长处所在,你想你要和他比,武功内力剑术身法种种均是不及,但即便如此,你既自认必败无疑,又何以跪在这里听我说话?”

    “因为我……”

    “因为你是一头驴,你还有副驴脾气,这就是你的长处。”

    “我……老大,你这,说话可是真难听!”

    “他是一匹马,样样比你强,可是一匹马能有驴脾气么?”

    “老大,我好像,明白点儿了!”

    “事物并非一成不变,而每一个人都有每一个人的长处,你也不要过于看轻了自己。”

    谢天谢地,跪了半天总算听到一句中听点儿的!方道士连连点头,诚恳说道:“老大,你说的话有道理,你接着说我听着!”宿道长拈起酒杯一饮而尽:“没了。”没了?甚么没了?跪了半天听了半天,就为了上这一堂思想品德课?那可不成,方道士连忙过去倒酒趁机站起来:“再喝一杯,再喝一杯,老大你的酒量我知道!”

    “还要听?”

    “听听听!”

    “事不过三,何必强求?去去去,没了没了不说了。”

    “不达目的,绝不罢手!来来来,喝酒喝酒先喝酒!”

    “忠言逆耳,良药苦口,再说可就真没好话了哈哈……”

    “不怕不怕,你说你说,我听!我是一头驴,我有……”

    宿道长喝半杯,剩半杯,摇头笑叹道:“也罢也罢,看在你是一头驴的份儿上,我再给你一个建议——”方道士洗耳恭听,宿道长悠然说道:“你若是想让别人帮你,不但要低三下四做一只顺毛驴,而且首先要看清楚自己——你原本就是一头驴。”

    今儿个宿老道死活是跟驴干上了,方道士忍无可忍忿然还口:“有完没完?你才是一头驴!”宿道长大笑道:“是,是,正是!我是一头驴,可是你连驴子都不如!”方道士瞪大眼睛,一时火冒三丈高:“少来胡说八道了!我是一个人!这说着说着又没好话,你才是……”宿道长忽然面sè一变,冷冷说道:“是人也好,是驴也好,总要搞清楚自己的身份才好!小子,你说你是一个人,那你说一说,你又是一个甚么样的人?”

    “我是一个,一个,我是,我……”方殷吞吞吐吐,方殷一时愣住。

    方殷竟不能答!

    “你看不清楚认不明白自己,是人是驴又有甚么区别?你不求甚解好逸恶劳混吃等死,便做头驴又有甚么干系!你是谁?谁是你?你能够做什么不能够做什么?你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你求什么?你怕什么?你在说什么你在做什么?你想过没有?你想过没有,你想过没有!”

    “我……我没有!我不是那样!”方殷脑中一片空白,而眼前是一片模糊……

    “为什么你贪图玩乐?为什么你不肯习武?为什么前年中秋大比你不肯去?为什么你走遍附近山头却不敢去那三生峰一步?不就是袁嫣儿么?不就是岳凌么?你去找她啊?你去和他抢啊?你怎么不去?因为你不敢!因为你害怕!因为你是一个胆小鬼因为你是一个懦弱的……”

    “我不听,不要再说了!”方殷猛地大叫一声,泪水已然夺眶而出!

    “你不要听?我偏要说!因为你懦弱,因为你虚荣,你不肯练武是怕练了也比不过别人!因为你与生俱来的胆怯,因为你骨子里面的自卑,你就是一个只知道怨天尤人的胆小鬼!因为你害怕失去,所以你不敢面对,你以为自己身世孤苦悲凉凄惨是天底下最可怜的人,所以你没有一点点安全感,一旦有了一点点安逸的去处你就会一头扎进去,一天天一年年一辈子躲藏在那里躲藏在自己的世界里,如同一只老鼠整ri躲藏在黑暗的洞穴里,那样无助那样惊慌那样低低悲泣着,猫来了,猫来了,猫呢!你都没有见过!你是一个废物,你是一个没用的人,说是你头驴那是抬举了你,我说你不过是一只可怜的老鼠一只小小的蚂蚁……”

    “老大老大,我求求你,你不要再说了!”每一句话都切中要害,这是方殷内心深处的秘密,也是禁忌是那最后的防线,那是想都不敢想的心事!而此时被他一举揭开揭破揭穿,一朝暴露在光天化ri之下羞辱鞭挞往死里打!方殷红着眼,流着泪,嘶声叫道:“你说的都对,你比我还明白我,可是你为什么不早说,为什么现在要说又要说这许多?”

    “早说?早说你听得进去么?”宿道长一口喝干杯中酒,长身而起大笑道:“这就哭了?恁没出息!你见过吃猫的老鼠么?你见过咬死大象的蚂蚁么?你可见过比马还高的驴子比狗还矮的马?方殷,方殷,我告诉你,旁人可以帮你,可是求人不如求自己,办法我有也在你——只你真正找到自己,才能挽回一线生机。”

    天颤了,地抖了,方殷目光呆滞晕晕乎乎站也站不稳了。

    一心求得锦囊妙计,未料竟是这种结局!本来就是一筹莫展,问来问去更没主意,明明已经灰头土脸,一脚又给踩进泥里!他在说什么?他在做什么?他为什么要这样说?他为甚么要这样做!本就满腔酸楚,又将泪水空流,这是说不清也道不明的滋味啊,百般不服万分不甘偏偏一句话也反驳不得!yu开口,却无言,只有泪水慢慢流进嘴里,好苦,好咸。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

    不为什么。

    酒喝不尽,话说不完。

    宿道长走了,宿道长又回来了——

    为何今天我说这么多?只因你说我这酒难喝!若你不说我这酒难喝,今天我也懒得和你说。说过这是酒不是糖水,何况我在里面又加了味——

    黄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