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如崖顶木,左右无一物,足踏朝天梯,背倚云生处。朔风凛凛吹,衣摆猎猎舞,谁借天地威,莫非仙人乎?正是地广天作庐,山高人为峰!仰视,仰视,端的好气势!

    木头人——

    方殷一时忘情,纵声大叫。

    别胡闹!

    吕长廉怒斥一声,两脚不停。方殷嘿嘿一乐,并不上心。反正离得还挺远,木头人想听也听不见——你瞧他立得多直,正是一根大木头!山头种木头,大头生小头,木头也有头,小头长大头……转念间甚觉有趣,一时得意洋洋,口中念念有词。吕长廉暗叹一声,负着他登上峰顶。

    “掌教师兄,吕长廉偕弟子方殷,前来拜见。”吕道长放下徒弟,躬身辑手。沐长天微笑点头,侧目奇道:“方殷?说的是你?”方殷点头回笑:“不错,正是本人!”沐长天思量片刻,笑道:“挺不错么!”方殷得意道:“那是!老薛给我起的,还能错的了?”沐长天闻言微微一怔,随即笑叹道:“老薛,老薛,方殷,方殷,甚好,甚好!”方殷喜上眉梢,乐道:“好极,妙极!”

    “那么,木头人,又是哪个?”沐长天脸孔一板,冷声问道。方殷登时吃了一惊,愕然道:“你怎知道……”沐长天冷哼一声,道:“我耳朵比较长!”不由抬眼看去,却见他面庞一侧,耳廓宽大,底有垂珠——

    方殷看了又看,叹道:“果然,你的耳朵比较长!”

    沐长天哈哈一笑,转过眼来:“长廉,你先去太清殿等我。”

    走了一个老道,还有一个老道。这个老道不寻常,是这里的头头儿。单看他此时,就很是威风。你看他——足蹬祥云履,头戴堰月冠,长袖隔凡尘,紫袍纳乾坤。再看他:气势凝如山,高大若青松,额宽双眉挺,负手意从容。

    人衣两映,相得益彰。

    沐掌教云袖一甩,凛然生威:“方殷,此处为道教胜地,你既已入我山门,当知礼知仪,今后莫再胡乱称呼!”冲冠一怒,气势凌人!方殷心意一时为之所夺,低声呐呐道:“这样么……呃,我知道了。”沐长天肃然颔首,顿了顿,放低语声:“实不相瞒,此地本来就有一个木头人,你这样叫容易误会。”方殷闻言瞪大眼睛,惊奇道:“是么?怎么还有一个?”沐长天面sè神秘,悄声低语:“昨晚你见过的,我旁边那个老道就是。”

    木长老,美其名曰木头人。方殷恍然大悟:“原来是那个老木头,怪不得!这外号儿你起的么?”沐长天微笑不语,面sè得意。名有重名,号有重号,既然有人用了,再叫难免误会——方殷无可奈何,低头叹气。但名号不用事小,眼见这老道变脸如翻书,一时又觉大是有趣,抬头笑道:“那,我又叫你什么?”

    沐掌教?不太好。沐师叔?也不好。什么好?老杂毛儿。沐长天闻言大怒,喝道:“胡言乱语,不成体统!”方殷嘿嘿一笑:“这是别人给你起的,可不能怨我。”薛无类这厮!沐长天恨恨自语一句,又道:“他可以叫,你不能叫!”方殷摇头道:“他是你朋友,我是他朋友,他可以叫,我也能叫。”沐长天怒极反笑:“好,好,好!既然这样——小杂毛儿!”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反正都是,分个大小。方殷也无所谓:“你随便,反正我也当上了,我认。”沐长天苦着脸道:“你个小小弟子,认了便认了。我这堂堂掌教,传出去不好!”方殷叹一口气,道:“算了!没人时候我再叫,总成了罢?”沐长天松了口气,道:“也罢!有人时候你可得叫我——掌教。”

    二人窃窃私语商议片刻,定下双方名称暗号,各自点头认可。

    “小杂毛儿,你看这上清峰,好是不好?”沐长天笑道。只一席话,方殷心中已对此人暗生亲近之意,闻声答道:“不好,太高。”沐长天纵声长笑,连连摇头道:“高不可怕,怕不登高!人于此处,试比天高!”老杂毛儿有够狂!爬到天上高是高,摔到地上好不好?方殷不以为然,看了看身后万丈危崖,又偷偷往前挪了几步。

    “来来来,带你观云海。”沐长天笑说一句,当先而行。方殷随后跟上,缓缓前行,才留意到峰顶景观。地方不大,方圆半顷,前方平地筑一台,台后立一殿,殿后掩数阁,如此而已。

    “此为观云台,上可观天上流云,下可观山中云海。”

    方殷拾级而上,立定身形,极目远眺。一番辛苦终至峰顶,万般气象尽收眼底。但见青天白ri之下,大地苍茫无垠,景物渺小难辨。群山自在身下,纷纷遥恃作臣服,飞鸟亦是难上,声声清唳为觐见——

    地在下,天在上,云在四面八方。点点峰峦隐现,多少苍山没白云,缕缕烟气缭绕,正是云海生雾山。拢云作帐,何其手笔?以云为海,怎等浩瀚!云相离,云相伴,数不完的千姿百态;云时起,云时伏,道不尽的瑰丽壮观。云上为流云,动静总相伴。复观天上云,大海又倒悬。长长白浪粗如烽烟密若鳞栉势比cháo汐,滚滚流动无止休。缕缕云气舒卷明暗波起峰涌气势磅礴,生生幻化不复还!豪情为之汹涌,天地变换,人生一弹指;心cháo随之澎湃,沧海桑田,只在刹那间!

    “怎样?”沐长天笑。

    “好。”方殷道。

    百般写,千样描,止一字,抵万言。

    沐长天微笑道:“只有景sè好么?”方殷默然半晌,叹道:“我忽然觉得,自个儿很小。”沐长天闻言喜形于sè,点头笑道:“不错!眼界既宽,心胸便阔,而心随之变大,自然觉得人小。”天大地大,山高路长,人在世间如一微尘,时生此身渺小之念。方殷一时低头沉思,若有所悟。沐长天注视着眼前少年,叹道:“人小不怕,只怕心小。心之广阔时,区区方寸之所便可包容万物!志向远大处,人以渺小之身却能顶天立地!”

    观云台,立人志。此为观云台,此为观云意。

    “方殷,你有何志向?”沐长天问道。方殷不语。再问亦是不语。问来问去只是不语。沐掌教摇头叹气,无奈作罢。

    不说话就是没有,人无志向,前途渺茫。

    ——人有志向,前途无量,不说话不是没有,是不知从何说起。方老大不仅胸怀大志,而且志向比较多。譬如今ri吃饭睡的香,占山称大王,努力学本事,文武全一双;又如ri后行侠仗义,寻爹找娘,呼朋唤友,威风无两;再如来ri住大房,睡软床,骑骏马,搂……此情此景,任谁也认作少年一时心中烦恼,却不料小子正美滋滋想到紧要关头!沐掌教见他神不守舍的样子,笑着安慰道:“不必忧愁,你年纪小,立志还尚早。”

    “我年纪小是小,志向又多又好!打断别人想好事,不长眼的老杂毛儿!”方殷心下不爽,口中称是,肚里暗骂。沐长天满意点头,笑道:“你随我来,再入太清殿,参拜历代祖先。”

    峰上峰,殿上殿。这一殿,虽称不上高大雄伟,亦是古朴庄严。殿无人,一发清冷幽暗,愈加沉静肃穆。少时踏入殿门,眼前赫然出现千百道灵牌,于供坛之上静设。牌位以紫檀为身,其形长方,大小不一;道道缕边雕纹,其上刻字,大同小异。若说出奇之处,只是多不胜数,高高低低摆放,上下林林立立,密密麻麻设立,左右整整齐齐。案上供有一方香炉,轻烟袅袅,两侧燃有两列白烛,火光淡淡。

    殿中半明半暗,牌位若隐若现,耳畔静寂之时,心中自生肃穆。

    沐长天静默片刻,转身正sè道:“方殷,你既入我山门,当参拜历代祖先,之后……”说话间却见方道士呆呆望着前面,竟似傻了。殿内气氛沉重yin冷,台上牌位浑若有灵,自己每入此地,亦是心下戚戚,他是初次来到,怎不战战兢兢?沐掌教点了点头,柔声道:“莫怕,先听我说。”方殷猛一扭头儿:“你先听我说!”

    “你说?你说什么?”沐长天愕然问道。方殷咽口唾沫,悄然一指:“那个,能吃么?”沐掌教好奇之下,不由侧眼看去,却不料一看之下,登时惊得呆住!

    方道士初入此地,并没有将眼前大大小小的木头牌放在眼里,也没有被四周幽幽暗暗的氛围镇住,一门心思只是猛瞧案前供奉之物——看那干果点心多诱人,不及大白馒头更耀眼,虽无鸡鸭鱼肉吃着香,饿了山珍海味也一样!这物什沐掌教来了千百回,头一次认认真真地去打量。供品供奉先人物,这人这个也要吃?自己还当他人小无胆,岂不知他是肚大包天!先人有灵,不可冒犯,后人无知,自己怎办?

    “这个不能吃。”沐长天认真道。

    “这不是吃的么?”方殷奇道。

    “这是供给先人的,你不能吃。”沐长天认真道。

    “我能吃,先人能吃么?”方殷奇道。

    “先人不能吃,你也不能吃。”沐长天叫真儿道。

    “都不能吃,放这儿干嘛?”方殷奇异道。

    沐长天心服口服,想了想叹道:“不知者不怪,先祖若是有灵,想必也不会与你这后辈计较,想吃便去吃罢!”方殷闻言大喜,快步冲上去便抓!

    “慢着!东西可吃,礼不可失,磕过头再吃。”身后猛地沉喝一声,方殷无奈回头,低声嘟囔道:“磕便磕,不早说……磕几个?”沐长天点头道:“阳之极也,其数为九。”眨眼间九个头磕完,自是草草敷衍,心里浑不着意。方殷一跃而起,再次冲上。沐长天暗叹一声,连忙叫道:“别急!东西可以吃……”方殷止步回头,一脸的不耐烦:“又怎么了!”沐长天左右看看,一脸紧张低声道:“一样只许拿一点,这样不会被发现。”

    方殷怔了怔,会心一笑:“我晓得,放心!”

    少时先人之物落入后人之腹,老道呵呵苦笑小道嘿嘿讪笑。沐长天叹道:“你现下吃过了,先人也算是拜过了,再来听我说罢!”方殷点头,聆听。

    “本教以山为名,自首代祖师青云子立教,历三十六代,传已千年。此殿名为太清,喻先祖功德参天;本教名为上清,借仙山造化之地;主宫名为玉清,供世间拜地参天。道有出世入世之分,上清为入世之教,不习丹丸,不慕方术,承负道德,承载世情。”

    一言至此,沐长天笑道:“方殷,你入我山,所来何意?”方殷皱眉道:“不是说过了么?学武功,长本事!”沐长天点头道:“我知道,之后呢?”没有之后,之后该干啥干啥呗。方殷心说一句,低头不语。沐长天注目而视,缓缓说道:“yu得我术,先明我义。方殷,我要你ri后——拯世人于水火,匡天下之正义!你,能否做到?”

    “成!”

    听着很威风,想必很神气!这个还用问?英雄正此意。方殷毫不犹豫,拍着胸口信誓旦旦道。做起来难,说来容易,说到做到,最是不易!沐长天心知此时说来为时尚早,轻叹一声又道:“方殷,我的师父,你的师叔祖,上代掌教梅公远,便是因此英年早逝。前人风范,我等自当仿效。”

    “死了?怎么死的?”方殷挠了挠头,茫然问道。沐长天默然片刻,开口说出三字——真龙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