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不醉人人自醉。

    顾倾砚或许真是想醉,所以,第二瓶酒不过喝了一半,他便借酒发疯,缠着我,非要和我喝交杯酒,他像个孩子一样赖皮着:“缦殊,和我喝交杯酒嘛,喝了这杯酒,你就是我的女人,我就是你的男人。”

    我身不由己的被他**着灌了大半杯。

    “缦殊,你可知道,其实,我在很久很久以前,就认识你了?”

    “是吗?”我心里一惊,看着醉意朦胧的顾倾砚,轻声反问,生怕惊醒了他。

    “是的,很久很久以前,一大片一大片的花海,那是香雪的世界。”顾倾砚脸上,浮现难得的温柔笑意,他那模样,甚至算得上是幸福的。

    一大片一大片的花海?香雪的世界?

    在我的记忆里,有过花海,有过香雪世界,那是中学时代,离学校不远的地方,有一座颇有名气的梅山,每到深冬,花开如海,暗香入骨,那是我最喜欢去的地方。

    难道我在那里,竟碰到过顾倾砚?难道从那时起,我今天这可怕的境遇,便已埋下了伏笔?

    我不得而知。

    “你就是在那花海里遇见我的吗?”我问得愈发轻柔,因为我不敢确定,顾倾砚这醉意,是真的,还是装的?若是后者,我这样问,他会不会瞬间变脸?

    “你想知道?”他笑得调皮,唇角隐隐露出一个酒窝。

    “嗯。”

    “可我偏不告诉你,这是我的秘密,任何人,都休想知道我这个秘密。我,才不会像他那样,把这样的秘密暴露出来,成为一个死穴。”

    “他?哪个他?”我笑得灿如朝花。或许,这真是我的一个机会,我想,顾倾砚这样对我,肯定和那所谓的秘密有关,我今天要是能探明了,有没有可能,获得解脱?

    一个他不肯告诉任何人的秘密,或许能够制约他吧,就像他能用资凤临,来制约我一样。

    “哪个他?”顾倾砚又是一笑,这笑,却变得如此涩重,他目光越过我,茫然的停在虚空里的某个点上,“一个我恨之入骨的他,一个我巴不得一点点凌迟的他,在我有记忆的时候,我活着的使命,便是为了颠覆他的王国,把高高在上的他,踩到泥泞里去。可是,缦殊,我的缦殊,你不知道,我虽然如此恨他,但我却又如此渴望能见到他……”

    顾倾砚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低了下去。

    他的身子朝我靠过来,头伏到我肩膀上,久久的伏着,一动不动。

    我以为他睡了过去。

    “顾先生……”我叫一声。

    “叫我倾砚。”他却没有睡着。

    “倾砚。”我顺着他的意,只是,这两个字,在舌尖绽开,竟是如此别扭。

    “缦殊,你知道吗?我是如此讨厌我的名字。”

    “呃,要是讨厌,就换一个名字,这又不是什么难的事。不过,我觉得呢,倾砚这两个字,念起来还瞒好听的。”我言不由衷的安慰他,心里却泛起一阵冷笑,倾砚,好听吗?不好听的吧,它在我的耳里,简直就是一个魔咒。

    “不,它不好听,它是一个魔咒。”顾倾砚似乎能听到我的心声,只是这样的话一出口,倒把我吓了一大跳。

    唔,这个顾倾砚,从来都不是好对付的,可不能以为他醉了,就如此大意。

    我重新敛起心神。

    顾倾砚却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他依旧伏在我的肩膀上,不一会儿,竟传来绵长的呼吸,想是真睡了。

    我僵僵的坐着,肩膀上渐渐传来酸麻之感。

    许久之后,我终于承受不了这份重压,再度唤他:“倾砚,醒醒,我们去床上睡。”

    一连唤了数声,他才迷迷糊糊的抬起头,看着我,又是那样赖皮的笑:“缦殊,陪我一起睡。”

    “好。”我哄着他。

    “今晚,不要回去,陪我,一直陪着我。”他抓着我的手。

    “好,我们先去床上。”我扶他站起,跌跌撞撞的朝卧室走去。

    刚到床边,他身子一沉,直接扑倒到床上,连带着把我也带倒了。

    我大概是喝了点酒,这样一跌,只觉头晕目眩,一点力气也使不上来。

    顾倾砚依旧抓着我的手,抓得很紧,我挣了一下,他一个翻身,一条手臂伸过来,把我搂到怀里,我便一动也不能动了。

    “缦殊,你知道吗,今天是我的生日,从来没人为我过过生日,从来没有。”顾倾砚像个要糖果的孩子,喃喃的在我耳边低语,那样伤感,那样无助,那样脆弱得仿佛一触即碎。

    那涩涩的感觉,再次涌上我的心头。

    我无言的撇过头去,试图不要去听他的碎碎低语,我怕我会心软。

    为这样一个魔鬼心软,大概是最不值的。

    顾倾砚模模糊糊的又说了几句话,终于再次睡去。

    他这回睡得很沉,只是睡颜,似乎十分痛苦的模样,眉毛拧得很紧,身子也绷得很硬,仿佛处于一种警戒的模样。或许,哪怕是在睡梦里,他也是在算计着别人,也担心被别人算计。

    一个心里充满恨的男人。

    一个被恨囚禁了的男人。

    我想起他说的那句话:厨房里有刀。

    我想起他自我厌弃的模样。

    这个作茧自缚的顾倾砚,他的痛苦,更多的,是来自于他的仇恨吧。

    我要把自己变成他那样吗?很恨很恨他,然后,无从解脱?

    我微微叹了口气,动动身子,还是不能脱离他强势的钳制,干脆放弃,闭上眼睛,努力让自己睡着。

    我真的睡着了。

    那香气浓郁的红酒,后劲很足,竟让我的睡眠,是这三年来从未有过的平静安然。我没有做梦,资凤翔没有出现,也没有消失,我的心没有先是极致的欢喜,然后又痛不欲生。

    这是我追求的生活。

    自从资凤翔离去,我其实就只祈求我的生活能平静安然。我希望有一天,资凤临能够站起来,那样,我就可以卸下这副重担,心无旁骛的去过我一个人的生活,平静的、安然的、一直到老,到死。

    死了之后,大概就能见到资凤翔了吧。当然,也有可能见不到,造物主没有这么仁慈,他既然把我青葱岁月里最美好的一段时光收走,他肯定就不会还给我。我不能抱太大的希望,这样的话,结果,才不至于让人绝望。

    我平静安然的睡着。

    睡到自然醒。

    我醒来的好一会儿,还处于一种怔忪状态,不知身在何处。

    待我终于回过神来,明白自己置身魔窟,心中大骇,一坐而起。

    房间里却没有顾倾砚的身影。

    我飞快下床,几乎是战战兢兢的走到客厅,顾倾砚也不在。

    浴室、卫生间、厨房、阳台,全都没有他的身影。

    我抚着胸口,暗暗松了口气。

    因为我不知道,自己要怎么面对顾倾砚,昨晚意外留宿,已是触犯他的底线——要知道,每次完事之后,他总是第一时间赶我走,哪怕我精疲力竭没一点力气,他也不会丝毫心软。

    而昨晚,我却鬼使神差的留宿了一整夜,甚至,比他还晚醒。

    他为什么没有大发雷霆?

    还是,他临时有事,来不及大发雷霆?

    亦或,这又是他的把戏,不声不响离去,让我猜不透他的用意?

    我没有仔细去想。

    顾倾砚的心思,从来不是我猜的透的,我又何苦仔细去想。

    我匆匆整理一下自己的仪容,又把房间里每一丝关于我的痕迹都清理掉,然后准备离开。

    走到门口的时候,我又折回身子,从手袋里拿出笔和便签纸,略一沉吟,画出一个漫天花语的香雪世界。

    生日快乐!

    我在画的一侧,认真的写下这四个字。

    我知道我在赌。

    这一招,或许会击中顾倾砚内心里的那片柔软,让他肯为我,留一丝温情,这样的话,我以后的日子,会不会稍微好一点?资凤临获得诊治的机会,会不会大一点?

    当然,也有可能,会适得其反,那个时刻戒备着的男人,最不肯将自己的软弱示于人前,他若知道我记着他醉酒时说过的那些话,只怕会加倍折磨我。

    但不管是哪个结果,我总得赌一赌。

    他对我的折磨和资凤临的机会,孰轻孰重,我还是掂量得轻的。

    我把那张画纸,夹到他最近在看的一本法文书里。

    从顾倾砚公寓出来,我跟老板请了一上午假,便匆匆往家里赶去。资凤临虽然能勉强照顾自己,但我到底不放心,尤其是昨晚,没给他的双脚做按摩,更让我心里惴惴。我实在是很怕,稍一的疏忽,就出什么意外。

    到家的时候,资凤临依旧在电脑前,我走过去,见他一脸疲惫的枯坐着,神情说不出的古怪。

    “凤临。”我轻声叫他。

    资凤临没出声。

    “凤临,你昨晚没睡?”我看他眼圈底下有微微的乌青,心想他该不会就一直这样坐了一晚吧?

    资凤临依旧没有出声。

    “我去给你弄早餐。”我见他如此模样,大概是又在和我置气,便想着先避一避,不和他针尖对麦芒。

    我还没移动脚步,他却幽幽开口。

    “缦殊,你和他,已经发展到留宿的地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