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十八年五月中旬,睿王朱常洛一行车驾已入了山东地界。

    这日山东巡抚周恒、济南知府李延华为首,率领各府、州、县大小官员百余人出城三十里,迎接来自京城就藩的睿王千岁。初夏天气在别的地方或许还是刚开始热,可是在济南已经是骄阳似火,这让等了有一阵的官员们都是一脸一身的汗水。

    巡抚周恒嘉靖四十一年进士,浸淫官场三十年,练得一身长袖善舞,八面玲珑,人送美号‘万金油’,可眼下的周大人眼望驿道尽头,不知为什么,总有些神思不定,心神不安。

    转头看了一眼站在自已身边的知府李延华,见他一脸的混不在意,手中折扇轻挥,颇为怡然自得,不由得一阵气恼,咳了一声,嗓门略提了一提。

    “李大人,此次睿王爷来咱们这里就藩,断不可轻忽以待,否则圣上怪下来,咱们可是担待不起。”顿了一顿,随即放低声音,用只有自已和对方才能听得到的声音道:“那些事可都处理干净了?莫不要露下什么把柄!”

    这个警示意味浓重的提醒,李延华只在心底哼一声却并没有放在心上,对于周恒这种一贯小心驶得万年船的作风极度不屑,自已在济南这么多年见过的风浪多了去了,有姐夫罩着,怕个鸟哩!

    于是扯开嘴皮笑肉不笑的咧了一下,算是对周恒的答复。

    周恒自然看得出他的敷衍,不由得心下大怒,对于李延华这种狂妄自大,只知有已不知有天的家伙,他有一万种手段让他化灰变尘!可是一个李延华不足惧,他的姐夫沈一贯却令人很足惧!

    李延华知道周老狐狸想什么,也知道他在怕什么,可来的不就是顶了个王爷帽子的九岁小孩么,说破天也就是个毛还没长齐的娃娃,给他根糖没准都能乐上半天,放着这么一堆大活人要是玩不过一个孩子,那也别在这地混了。

    看着一脸铁青的周恒,李延华心底一阵快意,嘴角露出了几丝琢磨不透的笑意。

    那些府县主官在这大热天里吃了一嘴的灰尘、晒了半天的太阳,一肚子的怨气几乎全都写在脸上,他们没有二位顶头上司想得的那么多,只盼着这个睿王殿下早点来早点安置,大家各回各家,各找各妈,舒服过日子才是正经。

    “来了来了……”随着驿道上尽头烟尘翻滚,这让等的几乎失去耐心的官员们又惊又喜,一阵骚动。

    要让朱常洛用一个字形容对济南的第一印象是什么?那就是热!两个字,很热,三个字,非常热!

    虽说过了端午,已经进式进入夏季时节,可是京城大多数人都还穿着夹袄,赶上那天来个翻天什么的,还有点凉嗖嗖的倒春寒的味道。可是自从往济南一路行来,一边走一边换衣服,等到了济南府,所有人都恨不能打个赤膊才好。

    看着前边旗幡招展欢迎队伍,知道到了地头的朱常洛心潮难平,自已的人生将从这个地方开始书写新的篇章,写的好还是不好,那可要看自已的本事了。想必因为自已的离开,大明朝廷上也会平静一阵子,但是朱常洛绝对相信,就算自已远在千里之地的济南,也会有无数只眼睛关注着自已一言一动。

    看吧看吧,全都把眼睛放亮,看着小爷怎么一步步的走回去!

    等睿王殿下的车驾全部停下来的时候,以周恒、李延华为首的一众地方官员一致呆若木鸡!这是一队什么样的队伍啊……圣上钦赐的三护卫,这可是大明朝自太祖建国以来少有的藩王殊荣。

    ……可是眼前所见,就是传说中三护卫?

    如果认为山东大人们吃惊的合不拢嘴是因为少见多怪那可就错了,这支别开生面的就藩队伍从京城开拔的时候,就连见多识广京城百姓们都惊碎了一地眼球。

    除了一马当先玄衣黑甲的叶赫骑着乌云盖雪,一身的英风锐意俘获京城无数围观少女的芳心外,大多数的人都被睿王殿下这支三护卫惊呆了……

    虽然换上了统一发的新衣服,可是这支队伍中着实太有特色了!洋洋万余人,男女老少间杂,老的却嫌太老,小的又嫌太小,后边妇女队伍中更是热闹,怀抱孩子的、拿着锅碗瓢盆的、推着小车的,个个脸上都喜气洋洋,精神亢奋,这一路欢声笑语,别提有多活泼了。

    这个奇特的就藩情景传到乾清宫,听完禀报的万历半晌无语,忽然拍案哈哈大笑起来,而且越笑越开心,笑到最后眼里居然都有了泪花。

    黄锦在一旁静静的瞅着,忽然觉得自已陪了半辈子的皇上挺矛盾,将这个他不喜欢的儿子的打发走,看来心里也不见得有多开心。

    “万岁爷,且把心放肚子里,山东周大人是出了名的八面玲珑,人送美称‘万金油’呢,他又是您一手提拔的,睿王殿下去了山东,有他在您就放心吧。”

    对于朱常洛的离开,黄锦心情真心不太好,可是天大地大,皇上最大,做为皇上的身边人,永远得想皇上所想,急皇上所急,皇上想听什么话的时候就得说皇上想听的话。

    “朕才不会担心他!路是他自已选的,没有人逼他。”看着外头黑沉沉的天色,万历意兴阑姗的一摆手,“走吧,咱们储秀宫走一圈罢。”

    世人都说皇长子懦弱无能,可周恒初见睿王第一个念头就是:传言果然不可信!

    初见睿王朱常洛,眼神清澈明净似深不可测,态度和蔼中暗藏疏淡,这让这位惯识人心善察颜色的周大人心里顿时波翻浪卷,思绪纷飞之下,一时倒有些分神。

    “莫不是周大人见了本王,可是欢喜的怔往了?这大日头底下不是说话的地,快些劳动周大人头前领路,咱们这一群人还等着安置呢。”

    话说的的风趣,引得后头那些‘三护卫’一阵善意的大笑。

    周恒等人这才醒过神来,连忙整束衣冠,恭敬的上来见礼。“参见睿王千岁,王爷一路远来辛苦,下官等有失远迎,还请恕罪。”

    随后一行人各种相见恨晚,行礼不迭,朱常洛顾盼神飞,笑如春风,应对间举止进退火候恰当好处,这让一直在暗暗观察他的周恒又是一番刮目相看。

    一城山色半城湖,四面荷花三面柳,和外头骄阳高照尘土满天相比,这城内诗景相应,道路两旁触目所见俱是人抱来粗的垂柳,万条碧绦如同一片绿盖,放眼顿觉暑气渐消。

    叶赫和熊廷弼对于脚下青石板路下时不时迸出的清泉大为惊奇,泉城之名对于朱常洛并不陌生,孙承宗游历四方见多不怪,抚须笑道:“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王摩诘果然大材,若是将松换柳,更应了此情此景。”

    朱常洛点头,“济南泉城名不虚传,就算没有王摩诘,此地来的名人也不少啦。”二人谈谈说说,甚是相得,倒让一旁引路的周恒下死眼的看了孙承宗几眼,孙承宗面色自若,只当不见。

    进了城有人前来迎接安顿,行军大队的事一直是孙承宗和熊廷弼在管,这安顿大军的事责无旁贷。朱常洛和叶赫一个王爷一个贝勒身份尊贵,就由周恒和李延华亲自引到遐园之中安置。

    遐园坐落在大明湖西南角,其内曲桥流水,幽径回廊,假山亭台,十分雅致,一向被用来迎接皇亲国戚或是高官贵爵来济时临时休憩之地。遐园中景色秀雅,更可放眼大明湖,可见水色澄碧,堤柳夹岸,莲荷叠翠,亭榭点缀其间,南面千佛山倒映湖中,浑然一幅天然画卷。

    周恒果然没白担个“万金油”的美名,深谙官场上花花轿子人抬人那一套,服侍殷勤让人觉得如沐春风,却没有丝毫反感,就连一向比较难伺候的叶赫都对这个周大人高看了一眼。

    论起周大人堂堂二品大员,这些事交给下人来做也没人敢说他个不是,可是这次不知为什么,凡事亲力亲力,从王爷到随从或是护卫,他一个都不怠慢,言语妥帖,举止得当。

    这让在一旁想插手都插不上的李延华气得要死,暗恨这个老东西果然是老而不死,碍眼的很!

    晚上的大明湖凉风习习,碧波映月湖心,说不出的华美璀璨,李延华更是大手笔,让人在湖上放起了无数荷灯,放眼望去好象天河倒置,众星捧月美的不似人间。

    初到济南的第一宴,便安排在了湖心小岛上的历下亭上。此亭据传唐天宝四年间,著名诗人杜甫曾与北海太守李邕饮宴于历下亭,并写下《陪李北海宴历下亭》诗,从此名声大燥。

    一行人沿着曲榭游阆一路行来,见水光映月,青荷临风,廊桥曲径,小巧精雅,耳边水声潺潺,幽香缕缕不绝,萦绕满园。亭上筵席已就,周恒等一众官员恭敬的起身恭候。

    酒席上菜肴之精自不必说,众人觥筹交错,交谈甚欢,酒过三巡,济南府尹李延华已有了几分酒意,转头对周恒道:“睿王殿下远来,大人怎可如此慢待,下官准备了一番歌舞前来助兴,如此方不负这良宵美辰。”

    众官齐声喝采称好,只有周恒脸色颇为不豫。

    这个李延华自称下官,可是这态度口气丝毫没有下官的觉悟,这个发现让朱常洛觉得很有趣,他初来乍到,少说多看,权作壁上观。

    一声清朗悠扬笛声在这夏夜明湖上荡漾开来,让人耳目为之一清。一个白衣人影翩翩而来,皎洁月色下身上白纱轻罗在轻风鼓动荡漾,象欲乘风飞去一般,腰间一条长长缎带恰到好处的将纤腰束成盈然一握,发盘高髻,赤着双足,脚腕上几串金钏叮铃做响,面覆轻纱,但颈上一段雪玉一样的肌肤足以让人一见神摇魂荡。

    “贱妾愿为王爷一舞,祝王爷福寿绵长。”声如珠玉,悦耳动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