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裕走到郭旭面前,把红花绶带披在他身上,伸手在他胸口连砸两拳:

    “我们的小铁匠出息啦!”

    郭旭憨厚地笑了笑,什么都没说。换个人脱口就来的“过奖”“谢太尉栽培”之类的话,到他的舌头上就被粘住,死活吐不出来。

    刘裕伸手把绶带整理了一下:

    “你在黄河边攻击姚洽那一仗,打得很漂亮,沈林子将军发来的战报,我仔细看过了。你有勇力,这个我是知道的,但我没想到你第一次独立带队,就能用心用谋。老弟啊,打仗没什么,不怕死加细心,千军万马去得,刀山火海去得。好好干,老子盯着你呢!”

    这个野外犒军完成后,才是正式的入城仪式。

    刘裕金盔金甲,骑着一匹大白马,在众将簇拥下进入潼关。穿过城门洞一瞬间,爆竹、锣鼓和唢呐声震耳欲聋地响起来。在两堵人墙入口处,摆了一个大香案,上面放了一只烤全羊。羊角还在,上面绑着红丝绦。这就是所谓少牢之礼,适用于迎接诸侯。倘若是欢迎皇帝,羊就要换成牛。案子边上站着几个须发皆白的士绅,看到刘裕过来,立刻跪在地上。打头的老人将一个木头方盘高高地举过头顶,里面有三个酒爵。这就是所谓三老迎候,代表最高民意。刘裕远远地就下马,快步上前,把老人们一一扶起来。头一杯酒敬献给上苍,感谢天佑大晋、北伐有功;第二杯酒敬献大地,感谢山河有灵,养我苍生;第三杯酒洒在地上,告慰殉国将士,召唤英灵来归。而后刘裕满饮三爵,满面红光地上马,走进夹道欢迎的人群。

    老百姓人手一面小旗子,每个旗子上都有个“晋”。女人们提着花篮,向空中扬撒花瓣。所有人都在扯着嗓子喊大晋朝万岁,皇帝陛下万岁。刘裕一边走,一边举手示意。

    郭旭知道潼关城里的大部分老百姓都跑了,眼前这些人都是从弘农等地赶来捧场的人。本地人喜欢王猛,所以喜欢他的孙子王镇恶;王镇恶已经答应他们免除三年赋税,所以他们喜欢要兑现这个承诺的大晋朝;既然大晋朝太尉需要有人欢迎,那么他们就拖家带口第来欢迎。事实上大晋朝是个太缥缈的名号,远不及姚秦甚至此前的苻秦来得真切。不过既然现在的赢家看起来是大晋,而大晋又舍得给老百姓好处,举手之劳的一个姿态,何苦不给呢?

    郭旭跟在大队人马里,他只能看见刘裕的背影,但是能想象他的表情。在这样两堵人墙中穿行,没法不兴奋:女人们不知道从哪里打探来的消息,已经换上了江东女人的衣服和梳妆,刘裕目光所及之处,她们都像牵牛花跟着太阳一样,瞬间明艳羞涩起来;男人们的袍领子显然浆洗过,挺刮刮地支楞着,当他们双手抱拳向刘裕致意时,领子就向上耸起,好像是用布匹做成的盔甲。一些人把自家的孩子高高举起,希望刘裕能摸一下,也好沾点贵人的福气。刘裕挨个摸过去,后来看见一个胖嘟嘟的小男孩,头发剃成了桃形,越看越喜欢,索性弯腰把他从妈妈怀里接过来,在脸蛋上扎扎实实地亲了一口。当妈的又惊又喜,一边含着眼泪尖叫,一边抓着马镫往前走,旁边的女人则艳羡地连声啧啧,人群中腾起欢笑。那个小孩子居然也不认生,在刘裕怀里不但不哭,还笑眯眯地伸手去抓他的胡子。刘裕又亲了他一口,正要把他还回去,孩子哗哗地撒了一泡尿,大部分都落在了刘裕的身上。刘裕开怀大笑,连声说:童子尿,天赐甘霖,好兆头啊,好兆头!人们见他如此不拘小节,更加欢乐欣喜。

    刚开始士兵们还试图阻拦老百姓,但人们往前拥挤得很厉害,而刘裕沉浸其中,又没有丝毫厌倦的意思,卫兵们所幸撤掉警戒线,只是紧紧地围在刘裕鞍前马后。本来还有的通道,渐渐没了。从城门到行辕,不到两里的路程,骑着马走了足足两个时辰。直到他挥别众乡亲,走进行辕的议事厅时,墙外的人们才开始慢慢散去。

    整个入城仪式,郭旭的大部分心思,都不在街市上。

    要不是身为队主,承担众星捧月衬托刘裕的仪仗任务,没入城他就想去找孙俏。在城外山岗上接受刘裕犒赏时,他远远看见军阵背后有一辆车子,相信孙俏就在那里。跟着刘裕进城的,是丁旿的白直队,主力分三对驻扎在城外,一则城里装不下太多人,二则内外呼应更安全。郭旭不知道孙俏是不是跟着白直队,最后安排在哪里休息,又不好意思找人问,一颗心像风筝一样飘飘乎乎。他盼着刘裕赶紧休息一下,让众人解散,这样他就可以先去堂而皇之地找吴郎中,找到他,就一定能找到孙俏。

    偏偏刘裕精神头很足,一到行辕,简单洗漱后,立刻召集前锋和主力全体队主以上军官通报军情。大地图刚挂起来,沈田子战报到了。得知沈田子、傅弘之已经以少胜多,击败了亲征的姚泓,乘胜拿下了峣关,议事厅顿时欢腾起来。刘裕一把扯下地图扔给幕僚,叫他们找司图校尉赶紧根据最新战况去改。峣关一破,长安从南线得到增援的希望就彻底绝了,晋军态势更加有利。

    刘裕此刻已经摘了头盔,卸了金甲,一身白袍,一双轻靴,头上一顶白袷冠,更显得意态消闲。他坐在胡床上,脚架在案子上,慢条斯理地布置下一步行动。要是身边有外人,他不会这样做,但现在满眼都是部下,无人不是兄弟,他也就懒得计较那些繁文缛节。而他越是这样,在场的将佐们就业越是高兴。

    檀道济啊,听说你慧眼识破细作,粮车里装人,破了姚绍的埋伏,还给他写了一封信,把他气得够呛,能读给我听听么?

    檀道济说这种小花招,怎好在太尉面前卖弄。

    沈林子啊,你们的爹妈是怎么回事,居然能生出兄弟两员常胜将军。人家领赏,一家一份,你们每次都双份。

    沈林子咧着嘴笑,说末将恨不得家里有七八个弟兄,好一起上阵为太尉效力。

    郭旭非常羡慕他们这样会说话的人。他以为刘裕会沿着话题说下来,再一次夸他有勇有谋,并吃力地想着该怎样回复,不料刘裕一张口,说的却不是军阵上的事情。

    郭旭啊,你是不是丢过一件披风?

    郭旭一愣,瞬间明白刘裕在说什么,脸顿时就红了。

    刘裕乐呵呵地看着这个闷葫芦,恶作剧的快感闪耀在眼神里。

    我给你们大伙说啊,这北府兵骠骑队队主的蓝披风,它好像有分身术。你看现在,它明明就披在郭队主身上,而郭队主这些天一直在潼关;可为什么一直跟着大部队走的孙俏姑娘那里,也会有一件呢?

    房子里的人们先是一愣,紧接着哄堂大笑。

    郭旭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我自己并没有看见,而是照顾孙姑娘的白直队小兵传话,被我无意中听到了。我想了想,除了郭队主,没有人有机会把披风丢在那里。应该是上次郭队主救了孙姑娘,拿来给她护身子的。这个很好,北府兵爱民没错,尤其是漂亮的民。

    等笑声都停歇后,刘裕走过来,拉着郭旭的手:

    “兄弟啊,南线沈田子将军那边虽然打了打胜仗,但人手实在太少。我想派你明天一早就带领骠骑队出发去支援他,所以你现在别在这里跟我们混了,赶紧去找孙俏,这样你还能跟她一起吃顿饭,好好聊聊。她的住处,是丁旿安排的,你找他去问。”

    稍稍顿了顿:

    “你今晚如果不回营睡觉,我不算你违纪。听懂了吗?”

    又是一屋子坏笑。

    郭旭挺直了身子,想说不必了,明早出发,我今天没有时间了,必须赶紧到队里做安排。没等张口,檀道济站起来:

    “太尉,支援沈田子将军,一个骠骑队有点少,不如我带领本部三个队去,郭旭嘛,就留在潼关听沈林子将军节制。这样他也能在姑娘面前从容些。”

    刘裕沉吟不语,一个拳头击打着另一个掌心,这是他犹豫时常有的动作。

    冷不丁地,沈林子站了起来:

    “依我看,最佳选择是檀将军留在潼关,郭队主哪也不去,由我带本部人马去峣关一线。我们哥俩好久不见,正好打虎亲兄弟。这样一来,我们兄弟团圆,郭旭留在美人身边,潼关不确猛将,峣关有人支援,成人之美,皆大欢喜,岂不是更好!”

    刘裕拍着大腿大笑:

    “好一个成人之美,皆大欢喜,就这么办了!檀道济啊,你今天晚上要开大宴,既是为我接风,也是为沈将军饯行。现在我要歇息一阵,你们就都散了吧。”

    郭旭有点失落。不去南线,固然可以有更多机会见到孙俏,但今天这个主帅恩准的见面,好像因此也就不做数了。

    刘裕好像知道他想啥,即将转身离去,又回头看着他:

    “傻小子,别想啦,现在就别去找人家了。姑娘家一路风尘,不洗干净也不乐意见你。晚宴我叫她出席,让你坐她旁边!而后你送她回去,不回来睡觉的说法依然有效!”

    好像下了军令。

    郭旭被这种雷厉风行击中,在将佐们的哄笑中晕晕乎乎地走出去。

    差点被门槛绊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