骠骑队初到潼关前线,就误打误撞地打破了秦军的劫粮埋伏,刚刚列入前锋建制就立了大功,这让他们大受前锋官兵欢迎。打仗嘛,骁勇善战的劲旅越多越好。

    可是要论吃饭,那自然是嘴巴越少越好。

    虽然郭旭押来了三百车粮食,堆起来也是一座山,但前方数完将士坐吃山空,这点粮食也只够吃两三顿饱饭。

    事实上根本就没有饱饭可言。军中扣着一一部分粮食,等着到了最后一击时让三军饱餐一顿。目前秦晋两军只是对峙,所以晋军口粮限量供应,每个人只能保证六七分饱。珍摄惜福、每餐七成饱,四体不勤的老头们可以这样养生,每天大量训练劳作的士兵不行。

    刘裕大军一到,粮食就不再是问题,但他的船队还得些日子才能赶到,洛阳方面连续供应一段时间后,现在也青黄不接,水路粮运都气息奄奄了。

    就算是铁打的军队,也架不住饿肚子,军无粮自溃,那种精神和**的双重崩塌是任何天才将领都挡不住的。

    训练不能停,巡逻不能停,向秦军挑战不能停,因为一旦这些都没了,嗅觉灵敏的敌人会自然联想到晋军粮食的匮乏。

    早晨出操回来,郭旭把马牵到随军铁匠那里,想亲自打一副马蹄铁给坐骑换上。刚刚抡了几下锤,传令兵找过来,说王镇恶将军叫你过去。

    王镇恶,如雷贯耳。

    郭旭没有参军时就听说过他。

    王镇恶的祖父,是名震华夷的前秦宰相王猛。有了他,苻坚蒸蒸日上,一统北方;没有他,苻坚江河日下,最终败亡。

    王镇恶出生于宁康元年五月初五。这个日子不吉利,据说克父。父亲王休想把这个孩子送出去,免得他祸害家门。可是王猛看了这个孙子,觉得他骨相清奇,不但不会妨害家族,还会光大门庭。再者说,历史上孟尝君田文就是五月五日生的,不也是驰名天下、富贵一生吗?

    王猛一表态,这个孩子就留下了。不过留归留,禁忌不能不管。王猛给孙子取了个狠名字——“镇恶”冀以震慑魔怪,趋吉避凶。

    王镇恶13岁时苻秦败亡,他先是寄食在渑池人李方家,后来跟着叔父王曜投奔东晋。刘裕第一次北伐时,有人向他推荐王镇恶。一番交谈,刘裕对手下人说看来真是将门有将,王景略的孙子不是一般人。

    此人满肚子兵法,不善于骑马搏杀,但也许就是为了扭转人们的这个印象,他从军后,每战必身先士卒,奋力格斗。征讨刘毅叛军时,接连打断了两根槊,军中上下无不叹服。这之后,才开始慢慢展示韬略。跟着他打仗,无往不利,当兵的伤亡少、军功多。久而久之,就有了一个顺口溜:

    吃肉要吃烤肥鹅,

    喝酒要喝陈烧锅,

    娶妻要娶吴兴女,

    打仗要跟王镇恶。

    骠骑队官兵没有跟着王镇恶打过仗,但是都知道这个人的威名。郭旭抵达前线后,只见过他两面,都是队主以上军官联席商讨军情,印象中这个人话不多,但是一说出来就切中要害。单独召见,还是第一次。

    王镇恶没有穿盔甲,轻裘缓带。看到郭旭,微笑着点点头:

    “郭队主这几天饿肚子啦。”

    郭旭憨憨地摸了摸肚皮,说只是不足够饱,饿肚子还不至于。

    王镇恶说今天叫你来,是要你跟我去搬运粮食。

    郭旭一愣。

    已经好几天没有粮食运到了。

    王镇恶也不解释,说你选一些面目和善的士兵,我们这就出发。

    要准备车辆吗?

    不用!

    郭旭带着一肚子疑惑和一百名士兵,跟着王镇恶出发了。

    百余骑向东南方向,出姚秦京兆郡,进入弘农郡地界。此地已经没有姚秦官员,从江东派来的官员还没有到任,不过士绅们自发组织起来,倒也不至于混乱。

    第二天上午,到达渑池县界,一行人放慢马蹄,缓缓穿过街市,在一座高大轩敞的酒楼前停下。此前大队人马经过渑池时秋毫无犯,夜晚住宿在街头,没有一个人私闯民宅、骚扰妇女、抢夺民财,当地民众非常满意。现在看到有晋军马队穿过,人们该干啥干啥,市井依然繁华。

    前秦败亡时,王镇恶才13岁,为了躲过鲜卑慕容氏和羌人姚氏追杀,曾经在渑池李方家寄居好几年。现在故地重游,当年国破家散的情形再次浮上心头。本来有说有笑,突然沉默下来。过了一会儿,意识到郭旭有点尴尬,遂平复心情调解气氛:

    “郭旭啊,你听说过渑池这个地方吗?”

    郭旭说没有听说过。

    那你听说过廉颇蔺相如将相和的故事吗?

    郭旭说这个倒是听老辈人讲过。

    王镇恶说他俩成为生死之交后,配合一直很默契。又一次秦王和赵王在渑池相会,秦王蓄意侮辱赵王,要赵王给他鼓瑟,赵王不得已,随意弹了两指头,结果秦国史官就写下来,说赵王给秦王鼓瑟了。蔺相如自然不能容忍国君受辱,就拿起一个瓦罐,要秦王击打,秦王不肯,蔺相如说你要是不肯,我就用这个瓦罐砸你脑袋,而你的卫兵根本来不及救你。秦王无奈,只好敲了一下,蔺相如就让赵国史官也记了一笔,说秦王给赵王击缶了。秦国人吃了亏,不甘心,随行大臣说请赵王拿十五座城池给秦王当礼物,蔺相如马上说请秦国拿咸阳给赵王当礼物。总之,当面锣对面鼓,针尖对麦芒,秦国人没有占到一点便宜。秦国本来想劫持赵王胁迫赵国,但得知廉颇率领重兵严阵以待,最后还是作罢了。渑池本来是个小地方,但经过这一次秦赵伐交之争,青史留名啦。

    郭旭想象历史上这一幕,非常佩服蔺相如的胆气。正要问我们为什么要来这里时,王镇恶已经发话了:

    “你们分头去老百姓家,打听一个叫李方的人,现在住在哪里?郭旭你跟我上楼去。”

    两个人在三楼凭窗处落座,点了几样菜,要了本地的面食。伙计正要转身去张罗,被王镇恶叫住了。

    “烦劳你家主人来一趟。”

    有顷,一个中年男子满脸陪笑地上楼了。渑池刚刚变天,秦国官员跑光了,晋朝官员还没来,没有高官显贵光临,酒楼生意这阵子很不光鲜。他满以为王镇恶就是晋朝派来履职的新县令,存心要巴结讨好,整个人都完成了一只龙虾:

    “我看大人点的菜都不是本店最好的招牌菜,是不是要小人替大人安排?大人鞍马劳顿,这一餐不要大人一个铜板,就算是小人代表渑池百姓给大人接风。”

    郭旭觉得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他久在军中,从没见过这么肉麻的男人。

    王镇恶微笑了一下:

    “请客就免了,我请你来是想要让你帮我把本县士绅都请到酒楼来。你不需要做别的,给没人准备一杯茶就够了。”

    酒楼老板带着明显的困惑下去了。

    王、郭二人吃完饭,伙计收拾了桌子,端上来一壶热茶。这时候,楼梯上想起了杂沓的脚步声。衣着光鲜的人,三三两两地上楼,小心地跟两位军官打过招呼,各自找地方坐了。三楼坐满以后,酒楼老板过来说除了生病不能动的和外出的,本地有头有脸的人,都在这里了。

    王镇恶站起来,向大家一躬身:

    “各位乡亲,别来无恙!”

    所有人都有点发呆。

    王镇恶当年在渑池避难,本来就没有几个人知道,更何况一个年近不惑,被戎马生涯打磨过的面孔,也和当年的十三岁童子面相去甚远。

    “鄙人王镇恶,幼年时曾经在渑池住过几年。后来去了江东,现在随太尉北伐,又重回故地了。”

    士绅们纷纷礼节性地点头。一个陌生人衣锦还乡的故事而已。

    “我当年之所以流落渑池,是因为苻坚在淝水战败,国家灭亡。”

    士绅们中年老一些经历过苻秦的兴衰,至此忍不住一声叹息。

    “我家本来在长安,我祖父深受官民爱戴,经此世变,突然被人追杀,全家人在乱军中逃散,我只身流落到这里,好几年后才找到我的叔父,得以跟着他到了江东。”

    “祖父深受官民爱戴”,这一句话,勾起了很多人的好奇心。在这样一个乱世,强者聚徒横击,弱者转于沟壑,老百姓命如草芥,官吏凶暴如虎狼,即便是在短暂的和平年代里,也是好官少坏官多。

    众人都竖起耳朵。

    王镇恶长叹一口气,无声了一小会儿,一字一顿地说。

    “想必大家都听说过先祖,他就是前大秦皇帝苻坚最倚重的心腹老臣——王猛!”

    好像一阵风掠过平静的水面,满楼的人都在重复这个名字。

    王猛!

    王丞相!

    他是王丞相的孙子?

    谢天谢地,王丞相还有后人!

    苻坚当国,多次听从王猛建议,减免百姓赋税,遇有天灾则全力赈济,饱经战乱的中原和关中百姓由此得以喘息复苏。此前诸国国君,喜欢靠发布大赦令来收买人心,但从中受益的是巨奸大猾,祸害的是普通百姓。王猛很少拍着人家后背说好听的,也从不轻易许诺。终其一生,未曾发过一次赦免令。犯法的无论是权贵还是百姓,该什么罪就什么罪,既不枉法宽纵,也不蓄意罗织。他在任期间,秦国虽不敢说路不拾遗、夜不闭户,至少老百姓不怕豪强欺负,不被官吏鱼肉,黄河两岸堪称晏然。当时江东的王谢大族,虽然鄙视苻坚,却都佩服王猛,私下里称之为诸葛亮在世。

    王猛一流人物,五百年一出,出则遗爱在民,北方处处有他的祠庙,老百姓挂念不已。尤其是苻秦解体后,北方各族纷争,战则军人横暴,和则官吏无良,人们更怀念王猛当政时那种太平景象。

    此刻听说眼前站着的是王猛的孙子,老一点的士绅眼泪都掉下来了。人们不再拘谨地坐在那里,而是涌到王镇恶身边,拉起他的手,仔细打量他的脸,似乎要从他身上找到那个已经辞世多年的王丞相。

    郭旭虽然不懂当地人的这份情义,但被眼前气氛感染,眼睛也湿润了。

    就在这时候,一个人带着哭腔,边上楼边喊:

    “真的是镇恶来了吗?镇恶!镇恶!”

    王镇恶转过身去,看到一个老人拄着拐杖上来,两个骠骑队的士兵在两边搀扶着。

    王镇恶扑过去,跪在老人膝下:

    “伯伯,我是王镇恶!”

    老人弯着腰,慌乱地在王镇恶脸上摸着,脸却偏向一边。

    王镇恶这才发现,当年收留过他的李方已经瞎了。

    李方前几年得罪了渑池地方官的亲戚,被罗织罪名抓起来,家人为了为了买他一命,变卖了家产打通关节,最后侥幸不死,但依然坐了好几年牢。等他终于熬到出狱时,妻子已经病死,两个孩子,一个从军,死在柔然刀下,另一个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他自己害了眼疾没钱治,最后双眼失明了。骠骑队官兵找到他时,他正在本地一座破庙里午睡。

    王镇恶哭着把李方抱到胡床上坐下,要来两盆水,亲自给李方洗脸、洗脚,亲自给他喂饭。士绅们围在周围,莫不感伤落泪。

    最年长的一个人站出来,肃然一躬:

    “将军既然是王丞相后人,又曾在渑池避难,那就不是外人。如今战事紧急,将军百忙中亲自到渑池来,想必不只是为了寻找李方先生。有什么需要我们做的,请将军直言。渑池虽小,也愿意为大晋朝收复失地尽面绵薄之力!”

    王镇恶伸手抹掉眼泪,向众人一拱手:

    “镇恶虽驽钝不才,早年有幸受教于先祖丞相,深知为官为将者,务必以民为本,以不扰民为念。但今日情势紧急,不得不求助于各位前辈、各位乡亲。否则北伐可能功亏一篑,我王镇恶可能死无葬身之地。”

    众人一片声地喊:

    “将军快说吧,不要客气了!”

    “说吧,不必绕弯子!”

    王镇恶顿了顿:

    “我想向弘农乡亲借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