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绍低着头走了几步,忽然发觉夫人没有跟上来。回头一看,夫人站在原地,似笑非笑、似嗔非嗔地看着他。赶忙往回走几步,轻轻抓起夫人的手:

    “你是不是觉得我走得太快了?”

    姚绍夫人夏侯嫣是魏武帝曹操族弟夏侯惇后裔,在姚秦贵妇中算不得最漂亮,但却是读书最多,性情最为沉静的。夫妻20年,姚绍愣是从骁将变成了儒将。先帝姚兴洒脱不羁,到诸将家里喝酒,从来都是口无遮拦,开起女主人的玩笑来了无禁忌,喝大了更是上下其手。唯独到了姚绍家里,脸喝成枣子了,也不会吐一个脏字。有一次回到宫里对皇后说车骑将军虽善战,镇宅的是女元戎,帝室之胄,将门骨气,打照面如对雪山。

    姚绍的手以前是温暖而干燥的,今天夏侯嫣却感到他手心有一层浮汗。

    丈夫太累了。

    姚绍这一次出征,为了给皇帝吃个定心丸,将家眷带到了前线。这里饮食起居自然不能和长安比,但夏侯嫣倒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以往姚绍东征西讨,一离家少则一月,多则半年,最后得胜回家,赏赐都很肥厚,人却变得瘦削。这一次终于可以贴身照料他,也是难得的福分。

    只是这阵子他回到家里正经睡觉、正经吃饭的时候越来越少。向亲兵打听,亲兵说大将军整宿整宿地举灯看地图,天一亮就找各军将领密谈,白天挨个营巡查,和士兵一起吃饭训练,困极了就趴在案子上眯一会儿。

    亲兵最后说大将军以前没有这样过。

    丈夫遇到劲敌了。

    昨晚姚绍倒是难得回家睡了,但天还没亮,就已经醒来。他怕吵着夫人,轻手轻脚地下床出了卧房,到书房找出一本《司马法》,有一搭没一搭地看。

    “大将军既然没有睡意,何妨陪小女子月下散步?”

    姚绍笑着回头,看到夫人倚在书房门框上做楚楚可怜状。

    从拜堂到现在,20年了,姚绍始终对夫人的这种柔情示弱毫无抵抗力。

    今夜云重,月亮时隐时现。

    “那么累,为什么反倒睡不着?”

    “放心不下。”

    “放心不下什么?”

    “派出去的人。”

    “既然能派出去,就说明不是庸碌之辈,为什么用了又不放心?”

    “对手太强!”

    夏侯嫣突然心头一酸。丈夫英雄一世,不但被秦国上下视为长城,就是在强手如林的邻国大魏,也备受尊敬。这么多年,从来没有从他嘴里听到“对手太强”这样的话。她从来不刻意打听军中战况,但姚绍先失潼关,前阵子两次出兵断敌粮道都铩羽而归,风声都从营里传到了家里,看来这一回从南方杀来的对手的确是狠角色。略略沉吟,正要安慰他,发现他自顾自地往前走出去了好几步。那就让他走,数数看这个男人能甩开老婆走几步。她暗暗地数,心里默念:如果上苍保佑我的男人闯过这一关,就让他不要走过10步。

    姚绍在第8步时站住了。

    谢天谢地。

    此刻轻擦他手心的汗:

    “我拖累你,你走不快的。”

    “你见过狗尾巴拖累狗的吗?”

    好兆头,他心里不足够壅塞,还装得下玩笑。

    抬头看天空,月亮已经从一堆云中钻出来,将薄薄一片水,倾泻在庭院里。院子里的槐树叶子遇到这片水,娑娑有声,仿佛不欲辜负嫦娥青眼。夏侯嫣抱着姚绍一条胳膊,款款走着,慢慢品着,徐徐念出来:

    月照将军缨,缨色如妾唇。

    妾唇铜镜里,花开不及春。

    万家沉酣时,孤卧一烛昏。

    何当烽火静,新妆迎都门。

    姚绍仔细咀嚼每个字,自己再念一遍,想到国门已破,三军苦战,正不知有多少女人在为征人提心吊胆,也不知有多少女人已成**,再想到第三波派出去夜袭晋军粮道的人不知能否得手,“何当烽火静”,看来烽火难得静。一时思绪辗转,仰看明月当空,却驱不散心头沉黑,不禁失声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他说者无心,夫人却听者有意。

    “你这一声佛号倒是提醒了我。”

    “怎么讲?”

    “昙云大师从平城去长安,昨晚下榻在东关佛寺,准备明天起身。你看要不要请他小留几天,一则给前头的阵亡将士做个法事,二则他阅历极广,也可以请教当前局势。你如果觉得好,天亮后我就带厚礼去延请。”

    昙云是高僧鸠摩罗什最小的嫡传弟子,是个胡人。他最初在河西四郡巡游**,苻坚一统北方后,一直在秦宫中做护国法师,和王猛交情深厚。苻坚败亡,一度南下江东游历,后来又回到关中。姚苌立国后,多次请他到宫中**,此后就一直在秦魏之间往来,虽为僧人,却青云于诸国将相之上,被胡汉民众视为菩萨在世。

    姚绍骨子里并不信佛,也不认为阵亡将士需要什么超度,但昙云的阅历不可小觑,很可以请教一番。

    当天午餐时分,姚绍还没有接到长史姚洽的任何消息,难不成两千人深夜设伏遇到鬼了?正在焦灼,亲兵来报,说昙云大师已经接受夫人邀请,随着夫人一起回行营,此刻已经在府上了。

    昙云虽然已经有点佝偻,但依然比挺直腰板的寻常人高出一头。鼻梁很高,眼窝深陷,眼珠不是黑色是黄色,一看就是从葱岭西边来的胡人种子,但是从小就东南西北,能自如地跟汉人、鲜卑人、匈奴人、羌人说话。姚绍跨过门槛时,正听见这个舌头上有灵的老和尚正在用地道的关中汉话和夫人聊天。看见姚绍进来,立刻起身用羌语打招呼,姚绍马上说我们就讲汉话好了。

    昙云盯着姚绍看了一阵,微微一笑:

    “将军心苦。”

    姚绍说这些天没上过阵,不辛苦。

    “我是说将军心里有苦楚。”

    姚绍知道昙云语带机锋,决心也带着芒刺试试这个名满天下的高僧。

    “大和尚错了,心不是胆,怎么会苦?”

    “大将军错了,心若不是胆,勾践卧薪尝胆,怎叫雄心?”

    “大和尚不透彻,心若是胆,为什么说纣王剖了比干的心,而不是他的胆?”

    “大将军拘泥了,比干剖心,忠臣胆寒。”

    “大和尚跳跃了,心胆若是一物,则琴心剑胆,岂非琴就是剑?”

    昙云突然用手一怕案几,如刀枪齐鸣,终结搏杀:

    “嘟!诸葛亮抚琴退司马,刘琨胡笳散胡骑,谁说琴不是剑!?”

    姚绍一愣,随即仰天大笑:

    “高僧之慧,凡夫俗子果然不及!姚绍班门弄斧,请大和尚海涵。”

    昙云笑完,收起笑脸:

    “贫僧知道大将军召我的用意。只是贫僧不懂军阵杀伐之事,只会念经礼佛。”

    姚绍起身一揖:

    “姚绍不是要大和尚讲打仗,而是看重大和尚渊博通达,读万卷经书,行万里山河,想要大和尚点拨迷途,让姚绍从浑浑噩噩中解脱出来。一片诚心,请大和尚体谅。”

    昙云直勾勾地盯着姚绍看了半天,语调突然变得阴森起来,一边的夏侯嫣觉得后背上有凉意。

    “老僧有幸,活到了88岁;老僧又不幸,活了这么久,未见天下太平,只见一茬茬皇帝掉脑袋,一个个强国成云烟。老僧无知,提拎不出一个大道,只能告诉将军一个观感。”

    说到这停了片刻,徐徐地吹着茶叶,连续呷了好几口茶。

    姚绍也不催,耐心等着。

    他预感到昙云要说的不是他想听的。

    昙云闭上眼睛,好像在体味茶水的回甘。

    而后睁开眼睛,目光如炬地盯着姚绍:

    “老僧所见无他,无非大厦将倾之际,从来独木难支!”

    夏侯嫣突然非常后悔请昙云来。

    他说破了自己和丈夫内心最深处的苦。

    而这种说破毫无助于驱除这种苦。

    屋子里一片沉寂。

    姚绍觉得一股寒流从心底升起,慢慢地冻住他的经络、骨骼和血肉,冻住了他所有的韬略和密谋,也冻住了他内心对大秦挺过这次大危难的希望。

    可是大秦真的要大厦将倾了吗?

    不会呀!晋军前锋虽然凶悍,但被死死堵在潼关,就像一头狼被紧紧夹在门缝里,进退不得,饥肠辘辘,只要再猛挥一次大棒,就足以敲碎它的脑壳。等击败了王镇恶、沈林子、檀道济这股先头部队,夺回潼关,就算刘裕大军赶到,也只能面对坚城之上的得胜之师,那种尴尬的态势,是任何一个有经验的老军人都避之惟恐不及的。

    大秦有那么绝望吗?

    想到这,强压着内心的不快,再向昙云一揖:

    “大和尚是说大秦要瓦解吗?”

    昙云却开始揉肚子:

    “贫僧饿了!”

    夏侯嫣赶紧站起来,想说素筵已经准备好了,昙云却比划了一下:

    “先给我来这么大的一张薄饼!”

    诧异。

    照办。

    昙云认认真真地把饼摊开在案几上,看了看方位,蘸着茶水,在饼子周围写上东西南北四个字,而后先从东边撕下一块吃了,而后依次吃掉了南西北三块,最后把中间剩下部分卷起来,塞到了自己的袖筒里。

    站起来伸伸懒腰:

    “饼子垫底,可以吃点汤水啦。吃饱了就去做法事。”

    夏侯嫣赶紧张罗,本想让姚绍陪,一看姚绍魂不守舍,视而不见的样子,只好先带昙云去隔壁入席。

    姚绍不得不佩服这个看上去神叨叨的僧人。

    他用一张饼,已经把国家面临的危险,演得清清楚楚。晋军分兵三路,抢潼关,扣武关,逼蒲坂,这就是东南西三口蚕食,而北方则是柔然一直在步步紧逼,意在趁乱鲸吞。四方倘若不保,中间那块饼,当然要被强敌席卷而去。

    不行,他现在顾不上吃饭,也无心吃饭,他要马上给皇帝写奏章,要他立刻征发境内16岁至50岁男子,召回所有退役老兵,组建新的主力部队,同时立刻拿出宫中珍宝,加上王公贵族财富,卑辞厚币去和柔然谈判,要他们停止侵略,以便国家解除两线作战态势,集中力量对付南来的虎狼之师。

    他写得很快。

    没有任何阻滞。

    两次派人断敌粮道,两次遭遇失败,但皇帝连一个责备的字儿都没吐。

    越是无声,越是压力。

    好吧,就让我用一个雷声来打破这种令人尴尬的沉寂吧。

    他沙沙地写,这种声音让屋子更安静。

    隐约听到隔壁昙云的说笑声。

    一个亲兵走进来,没等他说话,姚绍先抬手做了个制止的手势:

    “我现在顾不上吃饭,告诉高僧我多有得罪,请夫人陪他好了。”

    亲兵好像没有走的意思。

    他抬起头来准备说你耳朵聋了吗?

    看到那个兵脸色苍白。

    “禀大将军,晋军方面派人送来三个盒子,里面装着”

    三个盒子?

    “装着什么?”

    一大颗眼泪从这个20出头的年轻人眼睛里掉出来:

    “装着姚长史他们的人头!”

    夏侯嫣正要把一样菜夹到昙云盘里,突然听到丈夫在隔壁大叫一声,紧接着是一个沉重的撞击声,然后是另一个人的惊呼,她手一抖,菜掉到汤盆里,溅出的汤汁落在了昙云的僧袍上。

    冲进隔壁屋子,看到姚绍仰面朝天倒在地上,案几上有一张写了很多字的纸,纸上洒满了红色的汁液。

    她的腿已经软了,但还是挣扎着扑到姚绍身边,想把他抱在自己怀里。她看到鲜血从姚绍嘴里汩汩流出来,伸手一试,手指顿时像被火烫了一样缩回来。

    姚绍已经没有了气息。

    昙云缓缓走进屋子的瞬间,听到了夏侯嫣撕心裂肺的哭声。

    他知道姚绍必将为大秦殉葬,但没料到会这么快,会以这样一个悲愤气绝、肝胆俱裂的方式。

    亲兵们纷纷涌进来,号哭声从室内蔓延到庭中,进而扩散到院外,很快,整个行营都淹没在万千男人的汹涌泪水中。用不了多久,无数曾经跟着这名老将打过仗的男人,都将以泪洗面。这个国家的天空上,会坠下一颗巨大的将星。

    昙云拿起案几上被血浸透的纸,看到最后几行:

    “臣虽独木,欲挽万树而擎天;君有众羌,可结百姓而卫国。武侯鞠躬尽瘁,臣愧其智而敢效其忠;霸王破釜沉舟,臣无其力而窃慕其勇。碎白首而却敌,断千肠以报君。今强敌进爪,四郊”

    轻叹一口气。

    阿弥陀佛!

    羌人大英雄姚绍如此死去,焉知不是他的福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