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嵩回到船上,没见到郭旭。一问才知道他陪士兵拉纤去了。

    在岸上找到郭旭时,他正在士兵队伍里低头拉纤。

    此前拉纤队伍总是笑语喧哗,当兵的荤段子不断、小曲不断。但今天陈嵩看到的,是一队无枝无叶的木头桩子在移动,没鸟叫,没虫鸣,没风声。

    北岸,作为一个人的菜虫已经不复存在,只有一付骷髅钉在马车的十字架上。马车全身挂满开始腐烂的人头。鲜卑人派了一个士兵,跟在马车后头,隔一阵就敲一声锣。

    风把锣声从北岸送来,还有那令人窒息的气味。陈嵩产生了一个错觉,好像那气味是锣敲出来的。他怀疑这种错觉会跟着自己一辈子。

    他找到郭旭,从他肩头摘下纤绳,放在自己肩膀上,郭旭没拒绝,但立刻把身边一名士兵解脱出来,挽上纤绳走在陈嵩身边。

    两个人并肩走了好一阵,一直没声响,最后还是郭旭先开口了:

    “太尉啥时候让你官复原职?”

    陈嵩却答非所问:

    “你知道是谁射死菜虫的吗?”

    不光是郭旭,周围所有士兵都竖起了耳朵。昨天那个神射,不知道让菜虫少受了多少罪。

    “是丁旿。”

    过去大伙都不喜欢丁旿,但他先是为陈嵩求情,现在又用这种方式帮了菜虫。郭旭很想立刻拥抱一下这个人。

    “丁旿家几代猎户,射箭是把好手。不过昨天他射的不是普通的箭,而是一把短槊。”

    郭旭张大了嘴巴:

    “短槊?他拿啥弓射的?”

    “丁旿祖上是南中蛮族。诸葛亮擒孟获平南中后,在那里挑选了一万名弩兵,他的祖上就是那个时候到了蜀地。诸葛亮手里只有一个益州,能和曹魏对抗那么多年不落败,除了他老人家英明,主要是弩兵很强,北方的骑兵近不了身。这次出兵,丁旿带了三套他家祖传的强弩。这种弩名叫‘霹雳车’,架在一个小车上,直接拉弦拉不开,得靠一个小轮子摇开,一扳悬刀,箭能飞出去500多步。昨天他用的就是这种弩。”

    周围的士兵不约而同地发出啧啧声。能射500多步,这得多大的力量!再想想昨天听到的那声巨响,难怪这弩叫“霹雳”。

    “太尉今天叫我去看,他说这“霹雳”虽然强,但是速度太慢。射出去一枝,再装下一枝,得费很长时间。太尉说这要是有很多,列成几排,前头放、后头装,还能跟得上。可要是数量少了,没等你装好,人家的骑兵就冲到跟前了。”

    郭旭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可怕的场景:在“霹雳”声中,又粗又长的箭在鲜卑人堆里飞舞,骑士被强大的力量推下马鞍,但剩下的人红着眼怒马狂奔,冲向那些手忙脚乱摇轮子装箭的晋军士兵,“霹雳车”转眼就被踏翻,弯刀在血肉中翻飞

    陈嵩好像看穿了他的心思:

    “这次出征时,这种弩还在京口造,而且数量太少。要是在船上就地开工,匠人不够,物料又不齐全。”

    士兵们没声响,但失望之情几乎能摸到。

    陈嵩侧脸看着郭旭,静静等待他的反应。哎!这个可爱的铁匠兄弟,老实地像他手里的铁锤。做到了队主,还听不出弦外之音。

    但是

    铁锤也有开花的时候。

    郭旭本来埋头拉纤,此刻突然站住。他转过头来,皱着眉头看着陈嵩:

    “你是说?”

    陈嵩不响,用眼神鼓励他往下想。

    郭旭本来幽愤的眼神中掠过一丝惊喜:

    “你是说太尉想和索头打一仗?”

    陈嵩还是不响。郭旭索性把纤绳一扔,走出队外,陈嵩跟了过来。

    “你是说太尉想和索头打一仗,但是担心弓弩不强,制不住他们的骑兵?”

    陈嵩脸上掠过久违的微笑。这个铁匠兄弟,终于开窍了:

    “太尉让咱们琢磨一下,后天一早召集队主以上军官,商议一个教训索头的打法!”

    郭旭猛一跺脚,抬头看了看天空,转身看了一眼河对岸缓缓移动的马车上菜虫的骷髅。

    兄弟!你再忍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