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静宜听得进慕容轩的话的。早些年,李静宜从北京下到岭南挂职任副书记,他和蓝省长亲手提拔了慕容轩,让慕容轩从沿江市调到省委当了秘书长。

    算起来,慕容轩也是他培养的。

    慕容轩对他也一直很尊敬,虽然两个人年龄上只相差不到十岁。

    李静宜刚到岭南任书记那天一阵子,经常找慕容轩聊天。聊着聊着,事实上就清楚了岭南的状况,也听进去了一些慕容轩的建议。

    可是时间不长,李静宜便不再找慕容轩聊了。两个人的关系,回归到了一把手和副职的关系。不冷不热,不温不火,公式化,程式化,党务化了。

    有人敲门,慕容轩还没应,门就开了,进来的是省委秘书长迟青。

    迟青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白净。很少能看到一个男人如此白净的,脸白,其他地方的皮肤也白。白中还透着些粉红。婴儿一般。脸是圆圆的,只有眉毛是浓黑的,这就更有了点滑稽。

    “慕容书记,李强省长那边……”迟青问。

    “啊,省政府那边的秘书长在。你再联系一下,看看情况。”慕容轩抬起头,迟青道:“唉,怎么了?不会也像……”

    慕容轩知道,迟青这后一句话完整的应该是“不会也像省委老秘书长的那种情况吧”,但是,迟青没说,他也就不说,只是道:“你让赵军同志去下医院,省委这边也要有人在。”

    接着又问:“中组部严华副部长来,都安排好了吧?”

    “都安排好了。组织部那边准备材料,接待工作由省委办公厅这边承担。参观点是程卫东部长定的,他自己这几天正带人在底下跑。”

    迟青望了眼慕容轩,慕容轩正皱着眉。

    最近这一两年,慕容轩新添了一个习惯:喜欢皱眉。皱着皱着,两眉之间就形成了一个川字,深深的,像刀刻的一样。

    岁月不饶人啊!迟青在心里感慨了一下。

    想当年,慕容轩初到岭南省委当秘书长的那几年,风华正茂,身上又有一股年轻人的刚烈之气,曾是岭南官场的“型男”。

    可是,现在在慕容轩副书记的脸上,风霜已悄悄挂着了。仿佛秋天的树叶,开始往土地的方向苍老。官场行走,谁能说内心不沉重呢?

    “另外要与人大和政协联系,重点是人大代表的选举和政协委员的推选。这事你亲自过问下。”慕容轩正说着,赵毅进来,给茶杯里续了水。

    同时告诉慕容轩:“羊城开发区加工贸易区的李总马上要过来,说有事给慕容书记汇报。”

    “好,我知道了。”慕容轩点点头,迟青说:“我先去忙别的,医院那边,我让赵军同志马上过去。”

    赵军现在是岭南省委委的副秘书长,去年八月,他从沿江市长的位子上,回到了省委办公厅。慕容轩一直觉得,赵军还是一个适于做协调工作的人,让他到沿江,只能是锻炼,也是熟悉情况。

    从沿江回来,他书生气少了,遇事也更沉着了。

    半上午的阳光正好照进来,暖暖的,又有些新鲜的生气与初春的气息。

    慕容轩站起身,走到窗子前,对着阳光,伸了个懒腰。目光一伸出窗子,就落到了那棵大木棉树上。

    经过一个冬天的木棉树,似乎比秋天更加绿郁了。事实上,慕容轩注意过,木棉树一直地悄悄的落叶,悄悄地萌芽。

    不过因为这一切都是悄悄的,很少有人注意到而已。大家看到的都是它的枝繁叶茂,却很少有人能细细地去观察它的死亡与新生。

    慕容轩是认真地观察过的,几乎每一天,他都要到窗前来看看。木棉无言,却有情。如同一个多年的朋友,只是望着,就已经懂了,够了。

    这一刻,看着木棉,慕容轩的心里突然动了一下,静静的,却有着一丝丝疼。

    回到桌前,他打开手机,然后再打开文件夹。韩婷婷就像一枚木棉叶一样,倏地飘了出来。他看着她,并且用手轻轻地**了一会。然后又关闭了文件夹。

    已经快半年了。

    半年前,韩婷婷离开了岭南,到央视当主持人这件事情上,在韩婷婷提出这个想法之前,慕容轩已经思考了很长时间。

    从两年前除夕的那灿烂的烟花开始,他和韩婷婷一直若即若离。

    他是喜欢韩婷婷的,但是,在内心里,却总感到与韩婷婷之间隔着一堵墙。

    这墙是什么?他也不知道。他只是感觉得到,墙就横亘在他们之间。

    每每当韩婷婷依偎在他的怀里的时候,这墙就隐隐约约地横了出来。有时,韩婷婷问他:“你爱我吗?”慕容轩却只好无言。

    爱吗?一定是爱!可是,他总感到这爱有些艰涩,甚至有一些阴影……

    快下班时,赵军回来了。一进慕容轩办公室,就道:“看来李强省长不太好啊。北京的专家也到了,并且做了全面的检查。可能不是太……”

    “要不要转到北京?”慕容轩用笔在纸上使劲地划了下。

    “孙院长和省里的专家都说,没有这个必要。现在只有采用保守治疗,希望能出现奇迹。”赵军继续道:“关键是大血管破裂了。也许就此再醒不过来了。才五十六啊!”

    慕容轩也叹了下,说我知道了。

    赵军临出门时,又转过头:“慕容书记,下午到沿江……”

    “通知沿江,改一下吧。”慕容轩道。

    “那好。”赵军出了门,慕容轩马上给李静宜打电话,将李强的病情说了一遍。

    李静宜说:“看来情况比我们想像的要坏。这样吧,你让医院和专家组继续尽力。我在这边给中央报告一下。”

    “那下午……”

    “我晚一点一定回岭南。同时,我还要带长风公司的谢总过去。你让他们安排下。”李静宜说的谢总,慕容轩见过。

    跟长风公司的合作项目,从去年就开始谈了,一直没有定下来。长风公司是新加坡的一家环保产品生产企业,这个项目应该说是很有前景的。只是国内有很多地方都在争,因此谢总就成了香饽饽,到处被人供着。

    这也是当下招商引资中的一个很不正常的现象。无序竞争,结果是你出优惠政策,我出的政策比你更优惠。优惠到最后,其实就是落了个项目,其他的赔的比得的还多。

    比如土地,市场上是五十、六十万一亩,可是对这些外商,却是按政府划拨价,每亩五万。

    就这一项,外商就已经得了实实在在的一大笔了。何况还有各种规费的减免。也难怪有些本地的企业说:现在是招了女婿打死老婆。

    这些外来的女婿,虽然将来也不指着会成为什么个样子,但至少现在,它们成了经济发展中的亮点。政绩嘛,这就是政绩!拿得出来,叫得响。

    至于以后,谁能知道?何况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干部也是流动的。只有现在拿着政绩,才能获得往更上流动的资本啊!

    慕容轩对此是心知肚明的,可是作为省委的副书记,他只能把这些想法放在心里。

    他不能说!从下到下,都在招商引资,你不招商,反倒成了怪物了。何况招商引资也成了中央对中央考察的一个重要内容。即使没有明确的指标任务,但大会也讲,小会也批评,谁能受得了?那就招吧,全员招商,全民招商。

    唉!

    “慕容书记好!”门边上闪出一个鹅黄色的身影,慕容轩听着声音,就知道是李红来了。

    “请进!”慕容轩答道。

    李红进了门,却没有坐,站着望了望慕容轩,“慕容书记怎么这么凝重?”

    “是吗?凝重?你怎么看得出来?”慕容轩笑笑,要给她泡茶。

    李红说不喝了,我就来汇报一件事。慕容轩说一件事?什么事,还让李总亲自跑一趟?

    “下个月,我们总公司想在岭南开一个企业年会。到时我想请慕容书记去给我们作指示。”李红说着,忽闪了下眼睛。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身上的成熟和知*,就一下子展现出来了。

    “这个好嘛,如果没特殊情况,一定过去。”慕容轩示意李红坐下,“这事最好也给李静宜同志说下。”

    “那就不必了。给慕容书记汇报就……”李红一笑,问慕容轩:“很长时间没有请慕容书记喝茶了,什么时候有空?”

    “哈哈,有空?浮生难得半日闲哪。等闲了,我请你。”慕容轩抬着头,李红又一笑,那笑就有些妩媚了。

    长风公司的谢总,在岭南呆了三天,李静宜书记和慕容轩副书记一直陪着。不仅仅看了岭南省的羊城市,还到临海市去看了看。总体印象,用谢总的话就是:“岭南是一块投资热土,我很有兴趣,也很有信心。”

    当然,李静宜和慕容轩关注的是结果,是态度。而谢总却恰恰不说,欢送晚宴上,慕容轩借敬酒的当口,问谢总:“岭南会成为长风公司的第十二家分公司吗?”

    谢总不答,只是笑,把酒杯子高高举着,“这个啦,还得论证。我会向董事会报告的啦!”

    李静宜看了眼慕容轩。两个人都陪着谢总笑。这或许也成了中国当下官场的一个风景——官员们向商人们看齐。说到底,还不都是政绩两个字在作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