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起来了。

    想起来这么一个陌生的人为何会有张熟悉的脸。

    他来了,来的那个人,应该是萧绝。

    帛阳的脸同萧绝有七分相似,他口中的弟弟,是萧绝;老妇人口中的小儿,也是萧绝。

    “子霜,茶凉了,烦请再添上一盏吧。”帛阳含着浅浅笑意,将棋盘上的子一个个拾掇干净。

    子霜是一个侍女的名字,她从珠帘外进来,端了茶盏离去,又端着茶盏回来。拿走寒凉的,送来温热的。帛阳道了声谢,接过茶盏,却没有叫她离开。

    帛阳说:“我前些天见你向绣娘讨针线,是做了什么好东西吗?”

    子霜的声音怪清冷的:“做了香囊。”

    帛阳笑道:“哦?香囊呀,若我想要,子霜肯送与我吗?”

    子霜默声片刻,终道:“大人若想要,子霜再做一个予你。”

    “我开玩笑的。”帛阳轻晃茶盏,微微抿上一口,“好甜的茶,你先下去罢。”

    子霜应声退下,屋子里更安静了。

    帛阳突然轻叹了一声,做出一副谦虚的样子:“容姑娘,跟我说说我那个弟弟吧,你觉得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萧绝是个怎么样的人?我哪里清楚?可是看他的样子,似乎很想听到我回答。

    我道:“他这个人很老实,也很狡猾。”

    他笑道:“老实的人怎么可能狡猾?狡猾的人,又怎么可能老实?”

    我道:“他说,他才是江东郡守。”

    他道:“是啊,他才是。我所拥有的一切,都是从他那里抢来的,骗来的。什么都是他的,没有一样东西真正属于我。他真是这世上,最可恨的弟弟。”

    他同我说这些做什么?就好像听人抱怨,听人嘱咐遗言一样。

    “走吧容姑娘,随我去见见,我这位老实又狡猾的弟弟。”

    院子里挂了一圈小巧的铃铛,有人靠近时,就会叮铃叮铃作响。萧绝站在月光下,那是遗世独立般谪仙一样的男子。他向帛阳谦和一礼,轻唤:“大哥。”

    帛阳大笑起来:“我的好弟弟,事到如今,你还叫我大哥吗?你手里拿着什么?是剑呀,当时的那把?”他靠近他:“同一把剑,能刺进两个人的心脏,也可能刺进同一个人的心脏两次。那么萧绝,你是想杀我,还是想被我再杀一次?”

    “大哥,你欠我太多。今日,我是要讨些回来的。”

    “不用讨了,我也不会给的。”帛阳的步履缓缓停下,赤红的血液从嘴里溢出,“但我这条命,却是能够还你的。”

    帛阳倒在地上,眼睛是血,鼻间是血,嘴角是血,耳外是血,全身上下都是艳红鲜血,一个血迹斑斑的帛阳,毫无征兆地躺在了地上。

    萧绝抱着他,小声地唤他大哥。

    “大哥,我从未记恨过你,我来江东也不是为了找你。”

    “是吗……我请来的道士,却是真心想要你死……我抓你,也是希望你死。”

    萧绝拭擦着他嘴角的血液:“大哥,我们不要再吵架了,好不好?”

    “萧绝……萧绝啊萧绝,你真是这世上……最可恨的弟弟……”

    帛阳的手拽着萧绝的领子,但是现在,手渐渐松开,落到了冰凉的地上。他闭上的眼睛还在流血,却睡得安详。他死了,中毒死的。下毒的那个人,会是他自己吗?

    小丫鬟拿着香囊蹦跳着过来,原本的笑容在见到这幅场景时僵在嘴边,随后尖叫出声,手里的香囊掉了下来,绳结散开,撒出一颗颗红豆。

    萧绝问她:“你是晓云?”

    小丫鬟呜咽惊恐地回答:“我是,子霜姐姐跟我说,二少爷要回来了,我当时……我当时,是害怕的。毕竟……毕竟你……”

    萧绝安抚道:“你不用害怕。”

    小丫鬟颤抖着靠近二分:“我知道,我现在不怕了。子霜姐姐要我把这个香囊交给你,她要我告诉你,她不会来送你了。”

    这个香囊里是满满的红豆,藏不住的相思,终是碎在了地上。

    萧绝微微倾身,在满满的红豆中央,拾起一颗不一样的红豆。

    那并不是红豆,而是一颗药丸。

    那个时候,帛阳说什么来着?

    “我前些天见你向绣娘讨针线,是做了什么好东西吗?”

    “哦?香囊呀,若我想要,子霜肯送与我吗?”

    “我开玩笑的。”

    “好甜的茶,你先下去罢。”

    茶里的是毒药,香囊里的是解药,帛阳把自己的生死,交给了一个叫子霜的姑娘。但子霜的相思,却在萧绝的身上。

    萧绝道:“晓云,你回去吧。告诉子霜,我收到了。”

    帛阳死了,我和萧绝被当做凶手关押了起来,随后有人在屋内的棋盘下找到了帛阳早早备下的书信,我与萧绝也就被毫发无损地释放。

    我们回到茅庐,他像往常一样温水浇花,只是园子里的雪早已融化。

    “萧绝,我有些事想问你。”

    他回到屋里坐下,替我沏了盏茶:“萧绝定当知无不言。”

    我道:“萧绝,你是不是已经死了?”

    他道:“两年前就死了。”

    我道:“那么麒麟角的事情,也是骗我的?”

    他道:“是骗你的。”

    我道:“为什么?”

    他道:“我是冥界渡者,超度一些难以轮回转世的魂魄阴灵。你不也,不是人吗?”

    我道:“所以之前的那番话那些事,多半是为了能够接近我,好把我引到冥界去?你是来杀我的?”

    他摇了摇头:“本来是,现在却不想了。”

    我道:“怎么又不想了?”

    萧绝将手摊开,掌心是颗红豆。他道:“我不明白,当初我最敬爱的大哥为什么会杀我。我不明白,他又为什么要杀他自己。我不明白,我喜欢子霜,子霜也喜欢我,可她为什么不愿意跟着我。我实在,看不明白。”

    他道:“我已经不想杀你了,渡你之前,我要先渡我自己。我要,找到答案。”

    帛阳说过,他所拥有的一切都不属于他。但是我想,人之所以痛苦,是因为在追求错误的东西。但什么,才能称之为正确呢?

    不想了不想了,我好像,又要一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