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里开的是红梅,落日照的是红霞,天际的那抹色彩犹若剑花染成的血色,没落的阳光更为刺眼,我半眯起眼睛,宫月却迎上这样的天色瞧了会儿,酒香掩埋了花枝的芬芳之气,也卷走了药味与香火。

    酒罐子空空如也,宫月把酒杯放了下来,我见他心情不错,随口问他:“宫月,你是怎么拿到聚魂珠的?这珠子对你有用处么?为什么会在你手里?”

    天狼殿和魔宫是为了浮黎之力才要从蓬莱抢夺聚魂珠,宫月又是为什么呢?

    宫月愣了一下,旋即笑道:“他们为什么,我就为什么,他们怎么拿,我就怎么拿。”

    又开始了又开始了,回答的颠三倒四不明不白的,我卖力追问:“你也会要浮黎之力吗?上回常晏请你接掌宫家庄没见你跟着去啊,宫家庄的家主都不当,会想当天地之主吗?”

    乍一看宫月是有几分淡泊名利,但相处久了就会发现,他其实并非高洁之士,远没有那么高尚,他看起来什么也不求,是因为他懒散到没有志向。一个没有向往的人,自然没有欲望。

    宫月敷衍地点点头,含笑道:“说得对说得对,但容大小姐真的以为我和他们不一样吗?可我从百里惠手中抢得聚魂珠的时候,想的就是那旷世的浮黎神力。”

    我说:“那你最后怎么又给了魔君呢?”

    他漫不经心道:“此举是用来换命的,麒麟角在你身上,魔君若将你带走,我不就要死了么?”

    我安慰他:“就算像你说的那样,你也救下了不少人,可见你不是个坏人。”

    他并不领情,继续为他的善举辩解:“我不是个坏人,却也不是什么好人。”

    我纳闷之中仍旧想跟他唱反调,他倒是懒懒起身打了个哈哈,转头卧回了榻上。

    百无聊赖之下我打开道庵的木门,在荒废的小渔村晃荡一圈,几乎无事可做。所幸的是,正巧在一条小道上看到安然仙姑背着箩筐一瘸一拐地走来,我上前扶她,又在她后头看见两个人。

    安然仙姑向我介绍:“贫尼方才不慎被蛇咬伤在半山腰,亏了这两位恩人相救,天色渐晚,那位姑娘又伤势在身,便请了来道庵暂宿。”

    等那两位恩人走近些,我竟是一时神慌。

    宫家庄寻遍天下都不曾找到的家主,居然背着一个女子出现在东海沿岸的小渔村,且在蓬莱化作焦土的时候。

    宫沿的衣衫净若初雪,发冠齐束整洁,全不像从山间丛林里跋涉而来的浪客,他背着女子,步调平稳,不急不慢地朝道庵走来,气息并不凌乱,仿佛孑然一身,并无背上的负担。

    他的背上是位呼吸薄弱的姑娘,有双沉着冷静的眼睛,一袭白衣胜雪,较起寒冬腊月显得不合时宜的单薄,她靠在宫沿的背上,明明两人很亲近,却有种陌生的距离,仿佛彼此间有所戒备,互相保持着警惕。

    我心道大事不好,我从前也没怎么怕他,按理说经过这么多次的险里逃生,我胆子应更大些,但如今见到宫沿,想到的第一件事情便是逃跑,也不再有舍得不舍得的情绪,就想着跑远点再跑远点,有多远就合该跑多远。

    我也没有多想,撒腿就跑回庵里,把宫月拽了起来。

    “宫月你哥哥来了!快走快走,我们赶紧躲一躲!”

    他随我拉扯来拉扯去,就是不肯动弹一下,我大怒之下咬住他受伤的左手,他这才回我一句:“齿下留手。”

    我本想拖着宫月从后门溜走,可惜安然仙姑已经把她的恩人带进了院子,一面道谢一面慰问,我忐忑不安地贴着窗扇偷窥,等待时机行动,宫月的下巴抵在我的脑袋,也跟着窥探外头的情况。

    方才在宫沿背上的女子坐在我们喝酒的那张石桌,梅花落在她淡薄的衣衫,她很安静,安静到有些死寂。

    脑袋上的宫月突然开口:“你在看石桌边上的女人?”

    我道:“嗯,她很漂亮。”

    宫月道:“你以前问过阿徎,君墨长什么样子。”

    我稍稍抬了点头看他,道:“这个你都知道?”

    宫月淡淡一笑,自顾答道:“就是她这个样子。”

    我道:“什么?”

    他道:“君墨,就是她这个样子。一样的眼神,一样的容貌。”

    一样的眼神,一样的容貌?

    我用后脑敲了敲他的胸膛:“你想说她是只妖精?”

    宫月不可思议道:“这你是怎么听出来的?”

    我道:“阿徎说君墨去世好多年了,难道她还能向我这样活过来么?她既然不是君墨,却长了副君墨的样貌,不是妖是什么?你不会忘记昔日那只古镜女妖了吧?”

    他掰开我的脑袋,道:“我只是想说,她可能正是君墨。”

    如果那位女子真的是死而复生的君墨,宫月现在的表现委实过分淡定了些。遥想在商丘的时候,他明知对方是只窃人内心情丝的镜妖,还是犹犹豫豫被她骗得不分天上地下,此时又来一个跟君墨相像的,他居然在这里跟我平常说话。

    其实我们都晓得君墨是醒不过来的,就算她有我的仙冥镜,但她没有神女的血液。君墨是被驱魔箭射杀,就算她能醒来,又怎么可能会和宫沿在一起?那可是杀死他的人。倘若我诈尸后必须要跟着九师叔,我宁愿躺在棺材里。

    也许是有过前一次的教训,宫月也不能笃定她的身份,这才没冒然出去。

    他现在的脑子必是乱的很,我只能尽力宽慰:“我们先不走了,把这件事情弄清楚,也许她真的是君墨。”

    宫月后退一步,转身去拿他的长生剑:“如果她是君墨,就只有一个可能。”

    我惊愕道:“她还真能醒啊?”

    “能醒。”宫月道:“只要你的魂魄,在她的身上。”

    若真是这样,真的好糟糕。

    又是一朵红梅凋落,落在白衣女子的手腕上,她的眼神越发黯淡,在不知不觉中扯了扯嘴角,微微浅浅的一笑,一瞬间的功夫,我刚好捕捉到。

    她的微笑想水中月般柔和,似镜中花般温婉,却只在不经意间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