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莱仙君青冢,我手上的书籍没记下他的容颜,但我相信,这绝不是因为遗漏。

    脚踏清风,光晕浅浅,步携飞花,尘靴未染,玄青长袍尽寒风拂曳,然他眸心无影,目中无物,如腊月寒霜般清冷傲骨,不急不慢,走在这一条直通上殿的云腾之路。

    众仙一口凉气倒吸得十分足够,眼睛尾随着青冢的身影,面面相觑,却都没敢将肠子里的疑问发表出来。百里惠忽略了这份浓郁的诡谲之气,大声问我:“到底是不是他成亲?蓬莱穷得没银子替他做喜袍了?”

    四面八方的眼睛全数望了过来,我用手遮住眼睛,挪到宫月身后。想我一世英名,居然连个藏身之所都找得艰难。

    百里惠错不自知,嘟嘴反问:“怎么都看着我?”

    易华殿一时又窃窃私语躁动起来,指指点点,比比划划,小鸟依人般丁点的声音越变越嘹亮,盖过电闪雷鸣已是绰绰有余,原来神仙们都是一等一的话唠,说不完道不尽。

    青冢走上殿阶,仙姿入座,这本是该由昭夜接受新人叩拜而设的琉璃红木椅,青冢好像并不知道这些。

    青冢的冷目扫了大殿一遭,淡然道:“蓬莱山有喜事?”

    我因他这句话受了极大的惊吓,使劲抓着宫月的肩膀,来平复这颗好不容易恢复跳动心的脏。我往好处想了想,可能是蓬莱的小仙婢不尽心,没将准确的婚礼日期传达给青冢,以至于她家掌门搞错了良辰吉日;邪恶如我,我当即又往坏处想了想,觉得青冢并不晓得有这桩婚礼存在的可能性相当大!

    “掌门与紫檀仙子的大喜,就在今日。忘记了?”仙人将酒酿饮尽,睨他一眼。此仙正是蓬莱上一辈的仙尊,道名长宜,颇具威望,连青冢仙君也得尊他一声师叔。

    青冢不紧不慢道:“到底是我不记得,还是本就没这一桩事情?”

    长宜真人浓眉略皱,撂了手中酒盏,正要说些什么,彼时淡淡紫色光晕烁烁逼近视线,红纱轿辇载着稀稀紫烟匀飞而来,四位笑嫣倩倩的仙子肩抬轿辇四方,自上顶赤步腾飞而过。

    鸾凤来仪,天外飞仙,红裙打浪,仙姿玉骨。

    女仙四人脚尖触地,轿辇稳稳降落,辇中仙子素手掀开挡目的红盖头,款款走下,嫁衣曳地三尺,如忘川彼岸满地花开。

    她,就是紫檀仙子。

    她看了上殿的青冢半响,转首对着一众仙家漠然说道:“依老身来看,不如,婚礼作罢。”

    满座仙客对此议论纷纷,一说:紫檀仙子自称老身,亮了身家辈数,压一压年轻辈的神仙,是要给掌门仙君颜色瞧了;一说:金婚天赐,相传十载,今番四海八荒远道来客,却闹出这等罢婚戏言,于理不合,辜枉天命;一说:良辰不在吉日,蓬莱山恐有浩劫降临……

    总之,所有口沫统统朝着不着边际且越来越严重的方向发展。

    这种时候,蓬莱的精神领袖应当以身作则,首当其冲跳出来安定人心,奈何青冢遥没有这些想法,孤坐交椅,默不作声。

    最后还是他师叔长宜能者多劳,洪亮道:“良辰未过,见礼天地,尚还来得及。”

    众仙点头称是。

    青冢说:“无谓良辰,这门亲,都不作数。”

    易华殿喧嚣又起。

    长宜道:“良缘天赐,望掌门三思!”

    众仙一听,一思量,觉得这阵风得跟,于是异口同声道:“望掌门三思!”

    人人都劝掌门三思,紫檀仙子就不高心了,脸色沉得苍白,冷冷道:“此婚乃老身所退,众仙友怕是找错了方向。”

    我暗暗觉着不妙,只望昭夜快些到,我们好赶紧离开这地,反倒觉得镇妖海底不怎么可怕,没这出惊心动魄。

    长宜真人尚未死心,规劝唤道:“仙子!”

    紫檀仙子想彬彬有礼地同他周旋,可她的神色却微微起了变化,半开的唇瓣瑟瑟打颤,突然手扶心口,洒了一地血液。

    我大惊:“争口角还能争地吐血?”

    宫月说:“是中毒的迹象。”

    紫檀仙子气息喘喘,摇摇欲坠之态,倾身之际正好被走下殿阶的青冢搂住。

    青冢向她的脊上仙骨灌输源源不绝的仙气,银白的光晕笼罩二人,连长宜真人都难以靠近。

    待光晕散尽,紫檀仙子昏睡在青冢的怀中,他仿若无事般向众仙道:“散了吧。”

    一干人等无头无绪散席离开,宫月拽着我朝香炉后的三色雀羽屏风掠去,并扯了扯千结绳,示意百里惠跟上。

    我问:“躲在这里干嘛?”

    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让我们用耳朵去听。

    除了我们这几个偷听墙角的,长宜真人也没走,他问青冢:“是诛仙草的毒性?”

    青冢尚未回答,嘴角溢出赤到见黑的血,仿佛稍一启唇,便有血液流得滔滔不绝。

    长宜真人忙上前搀扶,大斥:“渡她仙力也就罢了,你竟将毒转到了自己身上?撑得住?”

    青冢抚却外泄的血液,平静道:“尚可。”

    “诛仙草诛仙,即便是你也避不过被诛的命运,切不可让它逗留体内。你且闭关两月,把毒却得干净。”

    青冢还未有个应答,殿外匆匆闯进一位老仙,拂尘一甩,急急上奏:“掌门仙君,掌门仙君!紫檀仙子此状,众仙揣着该是中毒形态,方才散散回巢之际,却是逮住个可疑的,现押解在外,待掌门定夺。”

    长宜真人问:“可知是谁?”

    老仙躬身答道:“小仙若认得不错,那是本该锁于镇妖海底的小仙娥,是……掌门仙君的直系弟子,妖徒雪染。”

    青冢将紫檀抱至轿辇软座中,玄青广袖一摆,轻轻念了几咒,轿辇缓缓腾地而起,飞旋转了几圈,急返来时之地。

    他坐在殿中最上的位置,默了良久:“带进来。”

    相传,十年前青冢除妖咸阳,带回一个女孩,收为座下,然那女孩是集聚世间恶念而成的鬼魅,不通人性,才做了两年的蓬莱弟子,就犯了件弥天大错,青冢收了她两年的修为,在她妖骨处打下两根锁骨钉,禁于镇妖海底。

    这件事迹不仅替青冢搏了个大公无私的好名声,还让蓬莱仙岛在仙界长了几分威望,为苍生所敬。

    恶念之魅,化名雪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