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未认真观察过任何一只手,若非它现在扣住了我的五根手指,便不会观察得这般仔细。

    我的手随着那只手滑落的力道而滑落,当我尚未反应是怎么一回事的时候,身旁的一个声音说道:“我信你是守约之人。”

    这是宫月说的话,也是那只手的主人说的话。他虽站在我的身边,这句话,却不是对我说的。

    “我信你是守约之人”,他这样跟他的哥哥说话。

    宫沿没有任何的表态,仿佛在眼前的只是萍水相逢的路人。对此我没有为宫月抱有丝毫的不平,因为对等的,宫月也以过客之名赋予宫沿,二人形同陌路,天边的皎皎明月一时将诡异之质发挥得淋漓尽致,如果我能喘息,这时也不敢不屏住呼吸了。

    良久,终有一道清冷之声打破沉寂,那声淡得没有波澜,没有情绪:“但愿不会让你失望。”

    宫沿这样回答他的弟弟。

    宫月不再说话,拉着我回走,我跟不上他的节奏,凌乱的脚步踏在悠悠青草。我无意间回头,看到宫沿正朝着与我们截然相反的方向远去,那抹单影,竟显得那样孤独,孤独到没有尽头。

    我犹如牵着一匹脱缰的野马,而宫月充当的就是这匹马。他飞快迈动着步子,已经不是拉着我走,而是拖着我跑,确切的说是在间接对我折腾报复。

    他一定以为是我自己乱跑,才会撞见宫沿,我若说中间有个红艳捣蛋,他绝对不会相信。这也是平时玩笑开太多致使彼此间可信度降低的缘故,就如宫月说他白天没见过宫沿,事实上他见到了宫沿,所以打从一开始我就不相信他没见过宫沿。

    我对这匹野马说:“瞎子爷爷活到三千六百三十四岁就快死了,你又能活到多久呢?”

    宫月飞驰的步伐戛然而止,他说:“这就是答案,就是那老瞎子与我相像的答案。所以我才说,只要能动能思考,魂魄不过是可有可无的东西。”

    我说:“我以为,那是你的玩笑话。”

    宫月说:“我从不开玩笑,只是你们从不愿把我的话当真而已。

    我正想说些什么,宫月立马接过,继续说道:“就像八年前我告诉宫沿,若他对君墨动手,就会是我与他反目成仇的时候。同你一样,他也认为这不过是一句玩笑话。”

    “可是……”

    “没有可是。我与骷髅阁结下契约,是因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而我只有不老不死,才会有看到它完成的一天。”

    “遗弃魂魄也非要完成的事情?宫月你是在犯傻吗?”

    他坚定又迷惘地笑了,像对我说,却更像在对自己说:“也许是的。”

    “不是‘也许’,是‘肯定’!八年前犯的错误,八年后纠正不算晚,明天一早我们就去榣山,找骷髅阁解除契约,解开你身上的咒术。”

    “你最好相信,这条路一旦选择,就没有回头的可能。”

    “你若真是想不开,就看看我。我就是没有魂魄的可笑之人,一具能动能思考的躯壳,没有嗅觉、没有触觉、没有味觉,连梦都做不了。为了拿回这些,我正在天南地北地找魂魄。难道在我的身上,你就找不到一丝一毫的启发?我拼了命想找回魂魄,你却赌着命遗弃魂魄,这不像话。”

    “很简单的道理,你是你,我是我。”

    我显然是气急了,一脚踩在他的脚上,他始料未及生吃了这一脚,虽没有吃痛的表情,却已是不敢相信我会暗箭伤人狠下毒手般瞧着我,给人一种非报复不可的感觉。

    好汉不吃眼前亏,踩完就溜。我佯作怒气未消,雄纠纠气昂昂地愤愤走掉,走时感觉背后袭来一片凉意,八九不离十是心理作用,于是越走越快,越走越快,企图甩掉背后的寒意。

    之后的三天,我没搭理过宫月,宫月也没搭理我,宫沿也没有离开芒砀山,无论什么事情,都没有任何进展。奇怪的是,宫沿明知道兰汀小筑这里有个非人类,却没有找上门来杀我,难道宫月与宫沿的契约里,有宫沿不准杀容馝华这一条?除此之外,好像没有更好的解释。

    我趴在院子里的竹几上,一动眼珠就能看到那座书写着“君墨”的坟墓。要是可以,真想挖开这座坟头,看看到底是怎样一位女子,在死后,依旧有人为她付出。

    阿徎每日都会过来除草,并献上一株黄嫩嫩的花。他要走的时候,我就叫住了他,问他所见过的君墨,长得一副什么摸样。阿徎想了半天,最后只说了两个字——忘了!

    “君姐姐是个严肃的人,”阿徎想了一会儿,“有点像无残姐姐。她不爱说话,能不说话的时候,绝不会多说一个字。很少见到她笑,但她一旦笑起来,比九天玄女还要好看。她虽魔籍妖身,却比天上仙神更具仙姿傲骨。”

    我说:“听起来又是一个闷葫芦。”

    阿徎说:“不能这么说,君姐姐的话虽不多,但一开口就是要紧的话,留下的都是金玉良言,连我师父都说,言之一道,他不如君姐姐。”

    “上天一般都嫉妒英才,超世的智慧未必是件好事。”

    阿徎说:“我听着怎么不对劲?你好像不喜欢君姐姐,总是说些不好的话。”

    “我这人就这样,喜欢实话实说,绝对没有针对你君姐姐的意思。”我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不是这么想的。

    阿徎说:“可二师兄告诉我,容姐姐时常说谎,且说的都是些容易拆穿的谎言。”

    我一时哑口无言,颜容尽损,急忙找台阶来下:“你二师兄才是实实在在的高手骗子,一个骗子说的话,你怎么能相信呢?”

    阿徎挠了挠后脑:“是吗?果然是岁月不饶人啊!二师兄在八年里面居然学坏了这么多?”

    说个谎就是学坏了吗?说谎这件事情我可是从小做到大的,难道我就是传说中的坏姑娘?难道八年前的宫月是连谎都不会说的文艺好青年?不说谎的宫月,这不是比我做一个深闺淑女更加艰难的事情吗?

    我拍了拍阿徎的肩膀,认真说道:“八年前你才八九岁,你一定是记错了。”

    阿徎无辜地抬起眼睛看我,有些小生气:“八年前我已经十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