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逼宫远没有我想象的那样大动干戈,凌逍把硝烟成功地控制在王城之中,一天之内,一夜之间。

    那夜,夜雾很重。凌逍骑着白毛骏马,手持四十斤重的青铜长戟,踏进燕王宫的大门,他身后的二万雄狮齐刷刷围住宫墙,远远望去一排排的红枪,就像天平线上破晓的阳光。

    这是姜婵所看到的情景,她就站在烽火台上,看一场人与人的厮杀。她的身旁是一架蚕丝琴,古钰试弹着音色,摆弄着娴熟的指法,变换出无数不同的音符。本在晋国的他,何时出现在燕国境内?作为晋国国师的他,因何身在燕王宫中?

    “这就是你骗我出来的原因?古钰,这是场没有尽头的戏,没有一点看头。”姜婵喜欢看戏,能在她三年的王府生活中看出。但没想到她能把战争看做唱念坐打的戏剧。若换做普通的姑娘,早已在看到血肉模糊时当场昏厥。

    “阿婵你说,人的欲望到底有多大?多大的欲望才能满足于人?”古钰放慢曲调,“争夺,杀戮,不过是人类为达到满足所生的工具;而达到目的的工具,绝非只争夺与杀戮而已。想不想看看,我所求的东西,需要哪些工具?”

    姜婵沉思的眉渐渐舒展,问:“古钰,我一直不明白,你到底求些什么?”

    “我什么也不求,只是有些东西,必须回到我手里。”古钰的话云淡风轻,就如他所弹的曲子。

    蚕丝琴方静,一把磨得雪亮的星光剑就架上了姜婵的脖子,她不可置信地看向静静抚摸着琴弦的古钰,她不愿相信士兵的剑架到她的脖子上,是他下的命令。但下一秒,她又开始恍惚起来,眼里多了副铠甲,多了凌逍的脸。她仿佛料想到了什么,又将难以置信的目光投向古钰。

    其实这事不难理解,凌逍之所以会来,定是受古钰的威胁,他要是不来,他的妻子就会没命,看剑架在脖子上的架势,倒也不是吓唬吓唬而已。所以凌逍暂缓了逼宫进程,跑到烽火台上来英雄救美,或许他认为晚几刻钟逼宫小屁孩国君也跑不掉,但晚几秒钟相救,就会与姜婵阴阳两隔。

    凌逍的眼眸通红,这说明他是生气到了一定程度。他将长戟重重抛却,伴着那声震地的巨响嘶吼:“放开她!”

    这仿佛就是古钰想要的效果,记得他说过:阿婵你看,现在你不就是他的弱点。

    “世人常说:英雄难过美人关。长宣王,不知这话用在你身上,灵不灵验?”古钰断断续续拨动着琴弦,我想他的心里,一定也不好过。

    “你到底想怎么样?”

    “看来长宣王是想当英雄的,”古钰挂起深不可测的笑意,“想救她,就拿你的命来救。”

    “你威胁我?”凌逍双眉紧锁。

    “你还有一个选择,”古钰说,“你若不动双手打赢我身旁这位兄弟,便放了姜婵公主。你看如何?”

    凌逍一口答应,任由士兵绑住了双手。咋看古钰身旁那位兄弟,眉目挺清秀,好像叫做旋吴。为了让这场不公平的决斗再不公平点,旋吴被允许用凌逍扔掉的那把青铜长戟作武器。旋吴挥戟挥得很漂亮,动作十分精准,但凌逍依旧可以轻易躲避,且用膝盖硬生生将戟折成了两半。所以旋吴兄弟换了一把剑当武器。

    剑虽没有戟那样的杀伤力,却灵活许多,旋吴的剑法千变万化,显然更加得心应手,凌逍应接得有些乏力,一旁的古钰弹奏起浮躁的曲子,扰乱起他的心神,可旋吴却不受琴音影响,剑势更加凶猛。剑刃擦过凌逍的膝盖,他才单膝着地,又是一剑刮在本就伤痕累累的脊背,他翻滚了几下,躲开剑锋。

    就在所有人的注意都集中在两个清秀男人的决斗上时,姜婵利索的歪断持剑士兵的手腕,脖上之剑自然而然地脱落。她任由裙曳摆舞,飞快跑向已经瞄准凌逍心脏的剑尖,挡在凌逍之前。古钰的蚕丝弦突然断裂,他全然失去方才的镇定,对她叫喊:“阿婵!”

    凌逍猛地扯断束缚着手的麻绳,将姜婵拉入怀中,护在怀中,剑锋从后背直入他的心脏,没偏一寸,没偏一分。他趁自己还有力气,就将姜婵抱得更紧,在她耳边用此生最温柔的声音说道:“阿婵,我们……是不是还没有牵过手?是不是……没有亲过你的额头……”

    姜婵一直是位坚强的女子,她从不轻易在人前落泪,但这次的眼泪没有以往的听话,眼眶实在留不住它,她只能睁大了眼睛,一眨不眨,泪如雨下。

    她一定感觉到了额头那蜻蜓点水的告别,他的吻,他的告别。

    “对不起……阿婵,”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轻得快连他自己都听不见,“明知道不能爱你,却……却还是爱上了你;明,明知道不能娶你……却还是娶了你;明明娶了你,却没有好好待你。即便如此,你也不许讨厌我,好……不好……”

    “我不讨厌你,我讨厌的,是我自己!”她伸手抱住要从她身上滑落的身体,欺骗着自己,若他还站着,他就没有死。但即便她抱得再紧,也得不到他的回应。

    两个士兵正好将老太妃押解至此,老人家看到自己的儿子笨拙地站姿,她显然是明白的,可她却说:“逍儿,不许睡!你答应母亲的事情还没完成,母亲不许你睡!”

    “他是你的逍儿,那我是谁?”古钰笑得冰冷,笑得讽刺,像是质问,像是声讨。

    老太妃的目光在古钰身上错愣了很久,又看了看沉睡的凌逍,她用尽平生最大的力气叫喊:“你是谁?”

    “我是谁?这话问得妙。”古钰的笑僵在嘴边,“试问天底下哪个母亲,会记不得自己的骨肉?”

    “我此生唯一的儿子,就死在你的手上!”

    “好一个此生,好一个唯一!”他说,“冠冕堂皇的话你还想说多久呢?母亲!”

    这声迟到二十五年的“母亲”使老太妃踉跄地退后了几步,她颤抖着声音问:“你……你叫我什么?”

    古钰的眼神是苍凉的,他极力用微笑掩藏着情绪,提及不堪的往事,他还是带着笑的:“还记得吗?你一定已经忘记了,你怎么还会记得,亲手丢弃在荒郊野外的出生不久的婴儿呢?怎么会记得,自己在何处掳掠来的婴儿替补上了我的位置呢?只要能助你荣华富贵,是不是至亲,有没有血缘对你来说都是无关紧要的对吗?”

    “当你抛弃体弱多病的我,就没想过会有人救下我?就没想过我有一天会知道自己的身世?就没想过我会活着回来,惩治你对我做的一切?”他将长袖平举,指向凌逍,“二十五年前你认为他比我强,二十五年后的今天,你还这么认为吗?”

    天际撕开一道长长得口子,城下的两万精兵被晋国而来的军队拿下,闪电湮没了丢兵弃甲之声。

    宫变之后,古钰认祖归宗,做回老太妃的儿子,做他的长宣王,做他的凌逍。也在那场厮杀之后,世上再没有古钰,再没有凌逍。

    再然后,事情就如蒜苗所说的那样,做回凌逍的古钰娶了姜婵,姜婵死后,他颓废了整整三年。

    仙冥镜里的记忆只到西厢大火,姜婵身葬火海便戛然而止,毕竟人死之后,记忆也就不存在了。只是王府西厢的那场大火,怎么也想不到,纵火之人,就是姜婵自己。

    如今唯一能够确定的是,姜婵已死,不论是古墓的骨女,还是眼前奄奄一息的长宣王妃,都不是真正的姜婵。

    当我将古墓之事说与病态的姜婵听后,她对我说:“有劳姑娘,带我去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