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不见,女郎别来无恙罢?”这话是王良自冬日谢家宴之后,对云低所说的第一句话。此时他人就姿态端庄地跪坐在云低的对面,两人中间隔了一张塌几,几上置有热茶,袅袅升腾出一缕缕淡香。王良依然是一身月白的长袍,十几天的舟车劳顿也未见他有太多疲倦凸显,一双漆黑如寒潭一样的眸子烁烁盯着云低。

    “有劳公子挂怀了,云低无恙。”云低嘴上这么一板一眼的应付着,心里却十分纳罕,自己认识王良也快三年了,可从未听他这么正经八百的对自己如此和气过。

    “女郎因何不问我豫州之行有何收获呢?”王良缓缓执杯啜一口淡茶,悠然问道。

    “想必公子今日来也不是同我叙旧的。”云低实在不喜欢这样说话不明不了的,这王良年纪虽轻,心思却实在难以捉摸。

    王良淡淡一笑:“你倒不好奇我为何留你在这里?”说完这一句他又开始姿态优雅地饮起茶来,半晌都不言语。

    云低再也按捺不住,疾声道:“苑碧若是死于天生心疾,我无话可说。可是苑碧若真的因为别的什么致使早逝,哪怕上穷碧落下黄泉我也必当为苑碧讨回来。”云低这突然的一句,说得疾声厉色,将先前两人间的悠然气氛一扫而空。她没有王良这样的耐心去扯旁的事,她在这众园里日日夜夜盼着王良回来,等着的无非是他豫州之行的结果。

    王良将茶盏随意地置在矮几上,目视云低缓缓说道:“女郎心性急躁,尚需磨练。”

    听着他这不紧不慢的话,云低直想端起面前的茶盏泼他一脸,看他还能不能端着这样慢条斯理的架子。

    云低沉声道:“苑碧是我至亲,自然万般挂心,不若公子般看得开。”

    王良听她这么一说,面上才渐渐褪去优雅神情开口道:“上穷碧落下黄泉也要讨回来,女郎要如何讨回来呢?”

    云低听他这么问,一时语塞,不知如何作答。是啊,自己又能怎么样呢,她自己尚且难以自保,她能如何。片刻,云低抬头直视王良决然道:“便是拼了性命又何妨。”

    王良低低的笑道:“拼了性命?你的性命敌得过桓伊的精兵?还是你的性命敌得过桓氏的滔天权势?”

    这一句话将云低简直说的分毫不值,云低气得怒道:“你莫要太小看人。”

    王良盯视了她一会儿,才说:“并非小看你,良所言非虚。”

    云低方才盛怒之下吼出那一句,说出来之后才觉得,王良所言确是实情。她强自压抑下去心头的悲凉,说:“那桓伊对苑碧做了什么?”

    “桓伊什么也没做,苑碧当时也并未见到桓伊。她不过才追至淮南郡,便得了桓伊的一封书信,之后她便返还建康了。”王良徐徐说道。

    “是桓伊所言?”

    “良已派人查证,确是如此。”

    云低听了这结果,一时之间不知是喜是悲。当初听王献之说道苑碧之死或有隐情时,她已下定决心不论如何都要为苑碧报仇。如今这结果,她只觉得自己那些假设那些信誓旦旦都是一场笑话罢了。“只是心疾么……苑碧她……只是因为心疾……”云低垂首喃喃自语。

    “或许还有些原因也未可知……”王良复又说“我留女郎在这,正是有事相询。”

    云低愣愣的抬起头问:“何事?”

    “女郎可否将当日苑碧死时的详情表述一番。”

    云低蓦地睁大了双眼,看向王良。这时要她再回忆当日之事,简直是要把将将爬上岸的人再次推进深渊。当日之事,她从不敢回忆,她害怕日日纠缠她的噩梦将永远没有尽头……梦中那些淋漓不尽的鲜血,梦中苑碧惨白的脸……她统统都不想记起。

    王良见她只是讶然的望着自己,并不回答,便催促道:“女郎……”

    云低断然拒绝:“我不想说。”

    王良面色微沉说道:“苑碧与我有过婚约,我想知道这些也在情理之中。”

    云低愤然说:“云低愚钝,当日之事已记不清楚,公子若要知晓详情,或可询问谢中丞。”

    王良冷哼一声道:“我只想知道,她当日遣了众人后单独说与你的话……或者,你告诉我,她当日所言‘若是别人必定要争一争’这话是什么意思。”

    原来当日之事,他已然原原本本知晓,唯独苑碧单独与自己所说的那一段他不得而知。这人还真是本领通天,连苑碧所言的字字句句他都清楚至斯。想起苑碧时时都受到这些监视,云低心中怒火难遏,冷冷地说:“既然公子有这番本领,何不自己去查。”

    云低这一句说的挑衅,王良却并不受她讥讽,也不恼怒。自执壶蓄满一杯茶水,缓缓啜了一口,才说道:“良无从得知。否则也不会麻烦女郎。”语气平静,不见一丝一毫的情绪起伏。

    偏云低看不得他这轻慢,梗着头看向窗外,一言不发。

    良久,才听得王良叹息一声说道:“良对令姐用情深矣,并非蓄意监视她,只是想多知晓一些她的事情罢了。你又何苦为难我的一片真心……”

    这番话说得言辞诚挚,云低听了都不免心恻恻然。这话先时王献之也曾说过,然而从王良自己口中亲口说出又是另一番滋味了。

    云低略思索一回当日苑碧单独说与自己的那番话,开口说道:“其实当时阿姐精力已经很不济,也未对我说太多。只说这辈子与我都注定痴缠,算不清到底是谁欠了谁的。又说,她总希望能把自己最好的东西都给我,如此甚好……至于她最后所言争一争的那一句,我亦不明了……”云低一段说完,脑中刻意回避多日的记忆,又开始纷沓而至,咆哮着要将她仅余的一点清明吞噬。

    王良只是微皱了眉头,不知在寻思什么,两人一时之间倒是都静了下来。

    半晌,王良才略略舒展些表情,对云低道:“多谢女郎肯坦诚相告。若女郎一时无处可去,不若便住在这众园,待日后有了别的安置,随意去留……就算是,我代苑碧照拂于你。”话语间倒是没有一丝怠慢或者施舍的意思。

    云低一垂首,谢过王良的善意,只说心中已有打算,只是眼下天寒,不免还要叨扰几日了。

    王良也不再多言,就客套几句便起身要走,堪堪站起身来,恍惚又忆起了什么,便低下头对云低说:“你方才说,若苑碧的死另有它故,你必定上穷碧落下黄泉也要讨回来。若,苑碧却是因你而早逝,你将何如?”

    王良年纪约在十四五岁,身量虽没有王献之那般挺拔,也是正在拔高的时候。这么站直了俯首看下来,云低只觉得他的表情分外的高高在上,那双寒潭一样的漆黑瞳孔里有凌厉的光芒想要洞穿自己,而他所说的那一句话,更是直直剜进她的心脏处,使那地方泛起血淋淋的疼痛。苑碧是因自己而早逝,这话,何其熟悉,是自己的亲生父亲曾经说的。

    云低将襦裙下摆使劲的攥进掌心,心下茫然。因,她不知道,这个问题,她该如何回答。

    头顶上响起王良冷冽的笑意,也或者不是笑声。“若是因为你,便由我,替苑碧讨回来,如何?”说完这一句,王良却不再等云低回答,昂起首,返身朝室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