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云低是被刺眼的阳光叫醒的,抬头环视四周,原来是在苑碧卧室的外厅小榻上睡着了。

    室内生着炭炉,并不太冷,云低却还是觉得脑仁疼的厉害。

    昨夜一通脾气发完,事情并没有解决。云低自然不能动身亲自去寻苑碧,她寻不寻得到还另说,她这身份根本连谢府的大门都出不去。

    要寻苑碧只能另想办法,苑碧并不是莽撞之辈,信上已说明她自做了一番乔装,雇了车夫随扈。安全暂且无虞,当下最要紧的,是不能让谢郎君发现这件事。一旦谢郎君知晓这件事,即便是苑碧安全归来,只怕也难逃责难。虽谢郎君一向偏疼苑碧,但是谢郎君做事从来最讲究礼法,如此离经叛道之事,他绝对不会姑息。

    这样想着,云低就挥手将镜花喊了进来。

    镜花小步跑进来,就垂首站在小榻前,一声不吭。

    “镜花,女郎外出之事,不可告知他人,明白么?”

    镜花抬头怯弱地望了云低一眼,脸颊上尚有未消的红肿,看起来颇有几分楚楚之姿。

    云低不自觉放软了口气道:“女郎许是想同道韫小娘子多玩耍几日,不想被郎君知晓。明白么?”

    镜花疑惑的看了云低一眼,谢道韫回建康祭奠之事她也是知晓的,女郎自然不是去同道韫小娘子玩耍。只是这么一想,她嘴上却乖乖的应道:“是。”

    云低又道:“若郎君问起,你只说女郎去寻道韫小娘子,刚刚出门,可记下了?”

    镜花又道:“记下了。”

    云低就站起身来,理了理压皱的衣袍,径自离去。

    镜花见云低离去,一收面上的怯弱,恨恨道:“算是个什么东西,就敢来摆威风。呸!”

    说是这么说着,镜花也不敢真的去忤逆了云低的意思。毕竟若女郎被责罚了,自己身为贴身女婢没有尽到约束的职责也难辞其咎。

    也幸而是谢奕的忌日,身为族亲的谢郎君连着几日也不得空来关心女儿。

    云低就如此扳着手指查苑碧已走了几日。她从未出过远门,自是不能知晓,自建康到豫州要多久,只能盼着就快回来了,该回来了。总想着,等苑碧回来定要好好埋怨她,害得自己这么一番担心。又想着,等苑碧回来定要好好帮她补补身子,这么远的路途,不知吃了多少苦头。她心中一时埋怨,一时担忧,没有一刻松快过,熬不了几日也就病了。

    自小照顾她二人的老妪又是一通唠叨:“也不知女郎现下如何了,阿云你怎么就病下了,这不是故意给女郎招麻烦,她孤身在外可怎么是好哦……”

    老妪是自幼看着她二人长大的,苑碧离家的事,自然瞒不了她,也不须瞒着。老妪绝不舍得苑碧多受一丝责难的,只能也帮着瞒了。

    老妪虽是一样照看她二人,对苑碧的偏疼,却不是云低可比。在她心目中,谢府的女郎只有一位,自然是苑碧。云低也确然是她自小看着长大的,但在她心中却少了一份尊崇。

    云低略带委屈道:“妪,阿云也不想病呢。”

    老妪颤巍巍地拿了药炉子给云低煎药,也未回答,长叹一声望着窗外,不知想些什么。

    云低看着老妪满头的白发,心下怅然,妪老了,自己还能跟她撒娇几回呢。便又道:“妪,我知晓的,莫担心。”

    老妪回过头来端详云低,看一会儿又说:“阿云,女郎如此任性以后多有苦头要吃,你性子稳,女郎也肯听你的,你以后定要多阻着她些……”

    叹息一回,又道:“哎,若是你们母亲还在,何至如此。女郎也不会是这样的性子,你也不会有这番遭遇。你们母亲命薄啊……也是一个温良贤淑的大善人呢,怎地就如此薄命。”

    云低自出生就未见过生母,自小最说得上话的便是苑碧,奈何苑碧比她早落地不了几个时辰,关于生母的话题便无从问起。这回见老妪说起生母,不免好奇,便追问道:“妪,母亲是怎样的人,定然十分美貌吧?”

    老妪皱着眉头,似是苦苦回忆了一番说:“你母亲性子同你同苑碧都不一样,苑碧性子刚烈,你的性子虽温却也倔强,你们母亲却是自骨子里带着的娴静温和。至于长相,你们母亲算不上顶美,胜在气韵。若真论起来,你比苑碧更像你们母亲的样貌些。”

    云低第一次听人说起自己的母亲,还说自己与她很像,甚至比苑碧更像。一种莫名的滋味蔓延在心头上,难以言说,有些甜又有些涩……

    午后的冬阳,透过雕花窗子,斑驳地照进室内,老妪念念叨叨又说了几句,就依着小几打起盹来。药炉子里的药香刚刚透出来,丝丝袅袅地飘散开。云低也觉得在这氤氲的雾气中渐渐地有些困乏。

    半睡半醒间,云低觉得自己像是做了很长的一个梦,梦里有自己,有苑碧,还有笑容柔和地望着她们的母亲。

    又过两日,眼见谢奕的祭奠诸事就要结束,云低心中不免慌乱,苑碧若再不回来,只怕是瞒不住了。

    终于,在谢郎君已差人来请了苑碧两次,云低正打算去禀明事由之时,苑碧回来了。

    云低一得了信就急急赶了来。苑碧还是苑碧,只是脸色苍白中透了淡紫,精神看着十分不济。云低再顾不得先前想好的责难,上前一把握住她的手,到:“你,还好不好?哪里不好告诉我?”那握着的手分明已经微微颤抖。

    苑碧对着她笑一笑,拍拍她的手安慰说:“怎么不好,只是累了些,歇一歇便好了。”

    云低仔仔细细端详她一番,只觉得她面色不甚好,其他像是无妨,就以为她是真的累了。便稍微放松了些,说道:“你这一番,可真是胆大包天,可知我怎么为你提心吊胆。怎如此肆意妄为?”

    苑碧顽皮的对云低吐吐舌头,“我知错了,阿云饶我一次吧。”

    见云低还是板着脸不发一言,便又说:“好云低,饶阿姐这一次吧。”说完就动手去挠云低。

    云低只好笑着躲开,嗔道:“未见过这般的阿姐。”

    两人又笑闹几句,云低见苑碧精神很不好,就劝了她早些休息,自己明日再来寻她。

    刚走出苑碧的居处,就听后面有人一路喊着云低追出来。回头一看,竟是追随苑碧远赴豫州的水月。十几日不见,这小婢看着也黑瘦了许多,想是吃苦不少。

    云低问她何事。

    水月尚未说话,就“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泪珠儿顺着脸颊就落了下来。

    云低猛地心往下坠,沉声道:“且说何事。”

    水月洗不成声:“女郎……怕是,怕是十分不好……”

    云低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将水月一把拽起来,“不好?怎不好的?刚才不是还好好的?”

    水月道:“女郎那是强撑出来,让小娘子安心的。她这一路回来,已不知昏厥了多少次,刚才小娘子一出门,她就又厥过去了……”

    云低也不待她再说,扭头就向回跑去,边吩咐水月快去请谢郎君。

    进到内室,苑碧已经被扶至床榻上。云低走过去,她也未见转醒。额头上有细密的汗珠,整个面皮苍白中透着抹绛紫。云低轻声喊道:“苑碧,醒一醒……”

    不论云低如何诱哄,苑碧就是不曾睁开双眼。扇子般的睫毛在眼眶下面投下一小片淡青,更显得整个人憔悴不堪。

    云低看着看着就止不住的落下泪来,泪珠顺着脸庞滴落到苑碧的颈子里,云低慌忙拿帕子去拭。她慌乱的拭擦着苑碧的脖颈和脸颊,眼眶里仍旧止不住落下泪来,狼狈至极。

    忽听一句:“哭什么,我只是累得很了。”声音里透着无尽疲惫和虚弱,正是将将转醒的苑碧。

    “苑碧,苑碧,你怎么能骗我……”云低紧紧攥住苑碧的手,呜咽道。

    苑碧伸手抹了抹云低腮边的泪珠儿,略带责备的说:“原本好好地,你这哭声搅得我心乱得很。”

    云低闻言,狠抹了两把眼眶,死死咬住嘴唇不再出声。只嗓子里还止不住溢出几声抽噎。

    苑碧见状微微笑道:“阿云什么时候这般像小孩子了?”

    云低扯过苑碧的手,紧紧握住:“只在你面前。”

    苑碧轻轻闭上眼睛,像是有些困乏,过了片刻,道:“阿云,看到你安好,我便好了。”

    云低轻轻的拿额头抵了抵苑碧的手掌。神情中是万分的缱绻柔情。

    只在一瞬间,忽然云低的眸子中布满了惊惧,那是一种在她自己面对病痛,面对冷漠,甚至面对死亡时都不曾有过的恐惧……她看到,就在她眼前的苑碧的手,这双手依旧很美,十指纤纤。只是,每一个手指的指尖,布满了骇人的紫色斑点。

    云低觉得自己的胸膛里的心,有那么一刻,已经停止了跳动。

    苑碧觉出异样,睁开眼睛疑惑的看向云低。

    云低觉得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来,但还是想努力做出一个安抚的笑容。那表情,或许是太怪异了。

    “怎么了?”苑碧问。

    云低狠狠掐住腿上的皮肉,逼自己发出一声:“无事,苑碧你也一定要好好地。”

    苑碧展颜一笑,这一笑仿佛明珠宝玉光彩照人,霎时将面上的颓败一扫而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