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竹亭一场风波过去,该是受了惊吓的云低却并不见什么异样。反而苑碧,整日惶惶然,若有所思。常常是做着什么事,就忽然呆住了,竟然一副失魂落魄之态。

    就这一日,云低远远见苑碧自家学的方向走来,猜想是她才习完今日的课业。就想上前问询。

    谢家郎君虽没给云低姓氏,也从不许她在人前露面,家学自是不许上的。但在吃穿用度上,也并不曾有所欠缺。但凡苑碧所有,云低也自有一份。只是没有名份,谢氏族里都鲜少人知晓谢中丞家竟有二女,更遑论外人。云低常觉得自己就恍若飘在谢氏的一汪浮萍,无根无底,稍有风波,也就被吹散了去。她所能拥有的,都没有任何保障,随时都能失去。

    因此,她便央了苑碧,在家学每有所得,也教授她一些。她从不曾接触过外面的世界,不通世故,若连才学也不通一分,那还有什么能保护自己呢。

    她这么想了,却不曾对苑碧说过,只说自己无所事事,甚枯燥。她不知道怎么向苑碧解释自己的这份惶惶不安,也怕引得苑碧烦恼。只是苑碧每每教给她的,不论是琴棋书画,还是老庄玄儒,她皆是勤奋刻苦、精益求精,有些时候竟能比苑碧做的更好。

    她明白,只有这些,才能是她永远的依仗,因而分外经心。然而苑碧毕竟也只是个孩子,又是个女郎,原本也贪玩耍,有些东西她自己都弄不通透,更遑论教导云低呢。纵使云低下了十二分的功夫,也只是勉强跟苑碧算个伯仲。比之同辈中的翘楚,相去甚远。

    这边云低已经几乎走到苑碧面前,却见苑碧正自出神,根本毫无察觉。她所在之处,正是前几日云低跌落亭外,被戴逵救下后所在之地。云低隐隐觉得心间似有什么念头闪过。

    “苑碧。”云低放低声音怕惊吓了她。

    苑碧却仍自低头寻思什么,似根本没听到云低的叫喊。

    “女郎……女郎……”远处一叠声叫喊乍起,苑碧终于从沉思中惊醒,抬眼先看到了云低,有听远处似乎是在寻她。就用疑问的眼神看向云低。

    云低摇头道:“我也不晓得是何事。”

    两人就相携向声音处寻去,才刚走近,就见是谢郎君身边贯跟着的管事岐伯,岐伯急急拉了苑碧的手就回身走去。事态似乎紧急的让他根本来不及顾忌礼节和一旁的云低。

    云低虽忧心苑碧,但见他们是走向谢郎君一向待客的外庭,也不敢擅自进去。

    云低心底慢慢涌起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她不恨谢郎君夺了她的身份地位,不恨谢郎君从来对她不闻不问,她听闻过谢郎君对生母阿竹的一往情深,她甚至能理解谢郎君对她的无礼迁怒。然而,能理解,不代表能接受。从不被允许出现在世人面前。这是何其悲哀的人生,像生活在暗处的卑微蝼蚁,永远见不得光明。

    云低缓缓一声叹息,心中的郁结稍有所纾。才略略歇过来,又突然觉得一股绞痛麻痹了心口。

    是苑碧,她怎么了。

    苑碧云低本是一胞双生,纵然这命数相去甚远,却有一项是从娘胎里就带出来的――心灵相系。痛彼之痛,喜彼之喜。

    云低自出生时大伤元气,一向体弱多病。苑碧也自跟着吃了许多苦头。但凡云低风吹草动,她必也略有不适。虽只是略有,奈何云低小病不断,积小成多也不容小觑。

    现下的心口绞痛,却是因为苑碧。

    苑碧出生虽无甚损伤,毕竟是一胞双胎,终还是得了个恼人的心疾。寻常无甚妨碍,遇到情绪太大波动或是身体太过劳损,心疾就会发作。这时候,云低必有所感。

    譬如现在。

    苑碧是发生了什么事。云低心下万分焦灼,却又万万不敢擅闯外厅。只得躲在通往外庭门前的一排林木后面,时时窥视外庭的情况。

    外庭本就是接人待客的处所,平时来来往往的就很是喧哗。奇的是今日的外庭分外喧哗。只见数十个小厮装扮的人,正抬了些箱笼自外庭的门内鱼贯而出。岐伯走在最后,似乎是在交代人将那些箱笼里的物什归置妥当。

    世家大族,接人待客的处所,何等体面。断然不会去处理杂物琐事。且府上物品调度一向有专人侍候,何须岐伯亲自处置?

    那当下这又是何情况呢?云低心下惴惴,有种很不好的感觉。

    本是阳春三月,草长莺飞、万物复苏。内庭院子里自有无限风光。云低却是没有心情去赏玩了。只专注盯视着通往外庭的洞门。

    约莫半个时辰的功夫,忽见的苑碧从洞门中急冲过来。身后跟了日常照顾起居的老妪,压低了音量便喊便追:“女郎,女郎,快些回去,莫要失礼啊……女郎,你慢些走……”

    苑碧刚行至云低藏身的树丛前,云低就伸出手去抓住了她的衣袖。

    苑碧抬起头来,见是云低。原本怒气滔滔的眸子,霎时蓄满了泪水,像张满的弓一样的身子,一个踉跄差点跌倒。那嘴唇哆哆嗦嗦,竟是气极说不出话来。

    云低也不言语,只默默伸出双臂将苑碧按进怀里。她身量本就比苑碧稍低,兼之纤细柔弱,这个姿势颇有些不伦不类。可她做来偏是顺理成章的自然。苑碧将脑袋伏在云低的肩上,淘淘大哭。

    追赶而至的老妪在苑碧身后看了这一幕,唏嘘一通,面带疼惜又复回身走向外庭。约莫是向谢郎君回报了。

    苑碧哭的伤心,哽哽咽咽的连嗓音似乎都嘶哑了。云低心中痛惜之极,又不知如何安慰,怕提起更惹她难过。

    足足一盏茶的时间,苑碧才抬起红肿的眸子,面带凄惶之色:“云低,我不想定亲,我才十二岁,才十二岁呀……”

    云低心念电闪间明白了,岐伯所处置的却是定下苑碧的聘礼么?又有些许疑惑,谢郎君虽然迁怒云低,但对苑碧一向极宠爱。虽然婚姻大事,遵从父母之命,但是以谢郎君对苑碧的宠爱,怎么也该问询一下苑碧的心意,至少也该知会一声。怎么会如此仓促就定下了亲事。

    “怎会如此仓促,可知是谁家小郎?”

    苑碧恨声道:“正是那王良的族叔来代他求的亲。”

    王良……云低脑中掠过那一抹月白的长衫,精致的五官,倨傲的神情及漆黑双眸中于年龄不相称的森寒。

    “他定是恼恨我上次对他的折辱。哼,此等量小心狠之人,何以托付终身。”说着苑碧红肿的眼眶里又蓄起泪水来,“云低,我才十二岁……我见够了这内庭里的凄寒孤苦,为何竟要我这么早就进这牢笼去。”

    是啊,嫁做他人妇,好些的得了夫君的宠爱,与众女周旋谋算。不好的,不但夫君不疼,连下人都低看欺凌。像生母阿竹这样,被全心相待的,世上能有几个?可谢郎君的内庭里,不也还有这么些在日日苦等中,消耗韶华的妇人?她们又有何错呢。

    云低心中纵有这些念头,也只能安慰苑碧:“你现下才十二岁岁,定了亲事也要到及笄才能作数,你这就开始苦恼,何苦来?”

    说是这么说,定了的亲事,又如何能有回寰。更何况,对方又是琅琊王氏。云低在心中低叹一声,只盼望这王良是真对苑碧有情,不是因恼恨义气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