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年前,狗皇帝在江南设『苏杭应奉局』,四处搜刮花石竹木和奇珍异宝,以船运送到汴京,供狗皇帝赏玩,官府将每十船组成一纲,称花石纲。花石船队所过之处,本地百姓必须供应钱谷和民役,有的百姓家中无钱无粮,就只能出劳力给官府运送花石纲,却拿不到一分钱。男丁服役,女人孩子都要到田地里去忙碌,辛苦劳作,最后挣的一点粮食,却又要缴纳赋税……”说话时,圣女仿佛看着船窗外,语调隐隐带着悲戚。

    宋廷仿佛听到她微微叹息一声后才继续说道:“花石纲之役,流毒江南百姓已经二十载,江南素称富饶之乡,可就算再富饶的土地,也经不起这二十年的折腾。但该死的狗皇帝和那些奸臣,却不思进取、变本加厉,还要把百姓往死路上逼……”

    “我的家乡青溪县,盛产竹木漆,是花石纲重点盘剥之乡。官府逼迫乡民产竹木,大家无地可种,无衣避寒,无粮可食,我们什么都没有了……除了造反,没有别的出路了,或许,造反死路一条,但是,不造反……马上就会饿死。”说完,圣女仿佛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缓缓地回转过身,白幕后的双瞳仿佛在凝视着宋廷。

    宋廷怔怔地看着眼前一身雪白打扮的明教圣女,内心苦涩地回味着她的最后一句话“造反或许死路一条,但是不造反,马上就会饿死……”,呆呆地伫在原地许久,一直说不出话。

    诚然,赵金佶是他的老丈人不错,但是他这个皇帝当的还真是失职啊,在燕云十六州丢失的基础上,又丢了十州国土给辽人,手下的大臣,大多是像蔡京、童贯、朱勔、王黼、李邦彦、梁师成这样的奸贼。官逼民反啊官逼民反,方腊起义不止是官逼,而是赵金佶这个皇帝间接逼反的啊。

    念头陡转,他又想起农民军闯到破庙的场景与及陈宝夫妻所讲述的见闻,叹了口气说道:“上不恤民,君臣有罪,百姓没有活路,但你们却也不应该滥杀无辜啊……正所谓冤有头债有主,没有活路的百姓,难道是因为那些有活路的百姓造成的吗?苏州城破之日,你们纵容士兵掠夺女子财物,滥杀无辜,难道良心不会不安吗?”

    “我知道……”圣女走近两步轻轻说道,语气透着无奈,“爹爹他……他变了,刚开始造反的时候,他不是这样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造反之前,他的脾气很好,现在地盘越来越大,恭维他的人越来越多,他确实变了……不过我相信,他只是暂时变了,他还是会变回原来的样子,如果造反成功,他一定会成为一个好皇帝。”

    听到圣女说方腊会成为一个好皇帝,宋廷无语地摇了摇头,哎,看来恐怕方腊军中所有人都像她这么想吧。

    “我不想说什么了。”宋廷道,“你把我送去扬州换回方公子吧。”

    说完离开了圣女的舱间,接下来的两日,宋廷在自己舱里吃了睡,睡了吃。紫芸来送饭,很简单的食物,顿顿都有烤鱼,但他不想理她,吃完了就把餐具放门口,让她来捡。

    第二天晚上紫芸来道歉:“圣女跟我说,你是好人,不应该杀你头,对不起啊……”

    宋廷才不想搭理她,轻哼了一声,将脸一侧,看都不看她一眼。

    “喂,你到底想怎样啊?圣女可没让我来道歉,是我自己来的,你这人怎么可以这样,好好跟你说话你理都不理,什么意思啊!”紫芸脸红红的,很生气地说这番话。

    宋廷开口:“你真的就那么想杀我头?”

    紫芸点了点头,又拼命摇头:“我只想杀贪官!圣女说你是好官,不能杀你!”

    “哪有纯粹的好官与坏官……算了跟你说这些你也不懂,什么时候能到扬州?”

    “明日就到。”

    “哦,你们打算怎么救出方公子啊?”

    “圣女不让说,反正到时候要麻烦你就是了。”

    好吧,问了也是白问,宋廷打发走了紫芸,自己在舱间里无所事事。

    实在熬不住,走出舱门,想看看沿河夜景,却见一只雪白的小鸟飞到船上来,停在栏杆上拍打着翅膀。

    听到动静,圣女出来了,只见她取下鸟腿上绑着的小竹筒,从小竹筒里取出字条,看了一眼,便将字条握成了齑粉,纷纷扬扬飘荡在夜空。

    好强的内功,宋廷心里惊叹。

    圣女应该看到了他,轻轻移步走了过来,那白鸟踩在她肩上,扑着翅膀跳来跳去,夜鹰般的一对锐利眼珠,身体很小,羽毛很柔顺,看起来柔弱可爱……仿佛看见他的目光,圣女伸手,那小白鸟跳到她掌心,“这叫雪鹞,不要看它个头小,很凶猛的。”

    宋廷失笑道:“就好比软弱可欺的百姓,不要看他们一个人的力量小,联合起来,也是很凶猛的……”

    圣女淡然道:“可雪鹞跟人不一样,终究不懂人的痛苦。”

    宋廷笑道:“或许它们懂,只是说不出来。”

    圣女无言,半晌,才淡淡开口:“七日后,我爹爹要登基了,在杭州……”语音里仿佛带着丝丝的愁绪。

    “好呀,你是公主了!”宋廷却笑道。

    雪鹞从她手上飞到船舷,她的声音仿佛又添了几分忧愁,“我不想做什么公主,我只想吃不起饭的农人能有口饭吃,穿不起衣的穷人能有件衣穿……如果爹爹做了皇帝,一定会让穷人过上好日子的。”

    宋廷侧头望着她:“你那么确定?”

    圣女仿佛仰望着夜空,船舷两边悬挂的几盏灯,灯光隐隐约约穿透她的斗篷白幕,她的眼瞳仿佛有莹光,只听她娓娓说道:“爹爹造反的口号就是‘杀贪官、均贫富’、‘清君侧、振朝纲’,既然皇帝就是那个最大的贪官,恐怕只有杀皇帝才能振朝纲。江南有数百万人拥戴爹爹自立,爹爹以前也只是漆工,深知穷人之苦,一定会为穷人着想的。我相信……如果爹爹得了天下,一定会成为一个好皇帝的。”

    宋廷想了想,还是问道:“你觉得百姓造反都是因为奸臣压迫、昏君无道?”

    圣女道:“如若不然呢?”

    宋廷又道:“你觉得在百姓心中,什么叫幸福?”

    圣女轻哼道:“不敢奢求其它,在百姓心中,有饭吃,有衣穿,有钱治病,中秋能围坐树下赏月,过年能围着篝火叙说家长里短……便是幸福。”

    宋廷说道:“孩子读书呢,养老呢……?”

    仿佛感受到圣女惊讶的目光,宋廷哦了一声,继续说道:“你觉得百姓的幸福该有谁来保证?官吗?皇帝吗?”

    圣女白幕后双眼仿佛凝视着他,“难道不是吗?贞观之治、开元盛世、仁宗盛治……百姓们都吃得饱饭,还有节余,日子过得宽裕,难道不是因为有李世民、李隆基、赵祯这样的好皇帝,百姓才幸福,天下才太平吗?”

    宋廷仰头望着夜空,微微一笑,说道:“诚然,一方好官造福一方民,贪官便是祸害无穷;诚然,明君能开创太平盛世,昏君则陷民于水火。但你觉得百姓的幸福仅仅依靠明君贤臣就能保证吗?就拿唐代来说,李隆基也有开元盛世,可到了晚年,却因为宠爱杨贵妃…或许不是她的锅……,重用奸臣逆臣,比如杨国忠、安禄山,而造成安史之乱……”

    顿了一顿,宋廷继续说道:“自安史之乱以来,后唐一百多年,再加上五代十国百余年,整个神州大地,可有过安宁?百姓……可有过幸福?”

    见她好像听得出神,宋廷淡然而笑道:“自秦以来,历经汉、三国、两晋、南北朝,隋再次一统天下,后有唐、五代,明君有几个?屈指可数吧?贤臣有几个?也不多吧?有一句话叫‘清官如凤毛麟角、贪官如黄河之沙’,你能指望官来保证百姓幸福?十个皇帝,勉强出一两个明君,你能指望皇帝来保证百姓幸福?权力是会腐蚀人心的,你爹爹就已经被腐蚀了……”

    周遭仿佛一下子变得寂静,圣女仿佛怔怔地看着宋廷,过了良久,才听到她说:“你这番话,说得很有道理。但是你说我爹爹被腐蚀,我不信。”

    “推翻了狗皇帝,我爹爹一定会成为一代明君的。”她补充道。

    宋廷轻哼,忍不住说道:“莫说能不能推翻赵金佶,就算你爹爹当了皇帝,百姓就真的能幸福?中原大地恐怕早就被战火荼毒,更多的纷乱要肆虐吧?我大梁北有契丹、女真,西北有西夏,西有吐蕃,南有南诏、南越,东有蓬莱小国和扶桑,四面强敌蛰伏,你爹爹如果真打进汴京,恐怕我大梁都要亡国吧?亡国事小,可天下黎民,又要陷入百年战火,这才是大事,我汉人遭异族屠戮,才是大事……”

    “你说什么?”圣女语气中充满了惊骇,声调仿佛突然变了,“你的意思是……我爹爹如果推翻皇帝……会使异族入住中原?不不不……我爹爹不会让异族进来的。”

    宋廷冷笑:“到时候恐怕不是你爹爹说了算,你爹爹和朝廷打得两败俱伤,谁能管得了异族呢?”

    “不,”圣女好像遇到真正害怕的事情,白幕斗篷摇晃起来,“不是这样的,你骗人!”

    “我没有在骗你,我的命都在你手上,我怎么敢骗你?”宋廷说道。

    一阵久久的沉默。

    小船停靠在江边,此时夜晚,寒风渐渐吹来,周围有淡淡的虫聒声,宋廷紧了紧衣裳,闭上眼睛说道:“明天你会放了我吧?”

    “嗯?”圣女斗篷晃动,仿佛在看他。

    “我是说,万一方公子出意外,或者押解入京了,你会不会放了我?”宋廷睁开眼睛。

    圣女仿佛在犹豫,默然许久,说道:“我不会杀你,也不会让别人杀你。”

    “哦,那很好。那我可以睡个安稳觉了。”宋廷伸了伸懒腰,踏进自己的舱间,倒头便睡。

    而圣女此时仿佛还在思考着他那番话,白幕后的双瞳望着湖面出神,江面上有渔火点点,雪鹞在船舷飞来飞去,一袭雪白霓裳沐风而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