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帝还未露声色,满殿却有不少人发出压抑的哗然之声。 一时间,看君莫问的眼光都直接带了那么一丝审视与鄙夷的味道。

    想来也是,她当堂对天子直言不讳坦露自己有心上人,这话何止大胆出格。若是放在规矩苛严人家,就凭这句话,就能直接将她抓去浸猪笼了。

    张工羽与张夫人虽然也有些愕然,不过,他们除了觉得有些意外之外,并不觉得君莫问这话有什么大逆不道值得大惊小怪。

    张家历来是将门之家,无论对待女子还是男人,都比其他自称什么世家大族的要宽容几分。

    待到满殿窃窃私语之声都响得差不多,楚帝才正眼盯着下面双膝跪地的绿裳少女,沉声道,“婚姻大事,历来皆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作主,张小姐纵然自小在山野学艺,想必也不会连最基本的伦理孝道都不知道。”

    孝道压头,确实是个好理由。

    不过君莫问既然敢当殿委婉提出不满赐婚,又岂会因为这个而屈服。

    “陛下明鉴,臣女父母对臣女疼爱有加,在终身大事上早放言让臣女自主决择。”少女略略抬头,盈光流漾的眸子微微凝向上首面容冷峻的帝王,又道,“古人有云,人无信则不立;陛下圣意虽好,但臣女却不敢因一己之私陷父母于不义之地。”

    说罢,她又深深伏首,琳琅如珠玉一般清脆的声音却又不轻不重的响了起来,“还请陛下成全。”

    人家父母早就决定由她自主择婿,本来也没你这皇帝什么事。如今你仗着身份偏要跳出来保这大媒,也不是不可以。

    不过,请先让她父母将以前的话收回去才成。

    不然,他就是陷她父母失信于人的不义之徒。

    她这大胆言论一落,满殿一霎静得落针可闻。

    难道将门出身的人,胆子都比常人大?

    一个推托皇帝,一个暗讽皇帝,一个更厉害——直接指责皇帝。

    这张家三口,莫不是疯了吧?

    至于为了一门亲事,与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对着干么?

    何况,嫁给离王做正妃也没什么不好吧?

    众人眼神纷纭,投向君莫问身上,真是什么样的目光都有。

    楚帝笑了笑,笑容寡淡未至眉梢。看似平静如常,可他这会越平静,众人便越觉胆颤心惊。

    没有理会君莫问“诚挚”的恳求,而是转目掠向张工羽,“张将军对此事怎么看?”

    被楚帝硬塞了个烫手山芋过来的张工羽心里暗暗叫苦,却不得不忍着烫接下这山芋。

    想了一下,他隐晦的朝殿前下跪少女投去一记歉然目光,低下头,苦笑道,“陛下说得对,婚姻大事非同儿戏,末将与拙荆与小女聚少离多,总恨不得事事顺着她心意才好。”

    这话虽然说得模棱两可,可也算间接为楚帝挽回了那么几分被君莫问拒绝的颜面。

    事关终身,君莫问却不愿意就此妥协。

    皱了皱眉,她忽而朗声道,“陛下厚爱,臣女本不敢推辞,不过婚姻大事,总得大家都欢欢喜喜心甘情愿才好。”

    她顿了顿,也不管楚帝突然投来隐含警告的森冷目光,又脆生生道,“离王殿下就在大殿当中,还请陛下宽厚拔冗,听一听离王殿下的心意如何。”

    这位高高在上的天子,非要罔顾别人心意热衷做什么保媒恶人,那她要看看除了她这弱女子任他拿捏之外,他自己的儿子乐不乐意成全。

    楚帝眉头紧了紧,盯向少女的目光都渗了明显寒意。

    他就是知道楚离歌那小子的个性,才会拿她开刀直接赐旨了事。可是这丫头……竟然也是个糊涂的。

    原本,这丫头不是挺希望嫁给那小子的吗?

    君莫问没有理会楚帝打量的目光,微微垂着头,看起来一脸的恭谨谦卑。

    只不过,因为她将头垂得极低,谁也看不见她悄悄撇了撇嘴角,盈盈光影的眸底还掠过一抹幸灾乐祸的冷笑。

    不容异议?

    她对付不了这高高在上的天子至尊,那就让他自己的儿子对付去。

    这赐婚的另一当事人楚离歌,从头到尾都一副局外人的态度。别说冷眼旁观了,他甚至连看也没有往这边看一眼。一直恒定所做的一件事,就是姿态优雅的端着杯子,冷清目光凝着不过三寸的杯子从未离开半分。

    君莫问既然当众大声提了出来,楚帝就不能这样置之不理。虽然他心里十分想这么做,可是……身为一国之君,名声这东西还真不到他想不在乎就不在乎的。

    “既然张小姐这么说,那朕就问一问楚离歌这小子好了。”楚帝笑了笑,一副英明君主的模样,转头望向那风华潋滟的身影,“离王上前听旨。”

    楚离歌离座,慢条斯理的走到殿前,只略略躬身丝毫没有下跪的意思,便冷冷道,“臣在。”

    楚帝瞧他这冷漠态度,心里就不舒坦,眉心一紧,便道,“朕看你与张小姐乃良配,就此赐婚,让钦天监择定良辰吉日早日完婚,不得异议。”

    前面那句言简意骇的,刚才已经说过,楚帝着重向他强调的不过后面“不得异议”四字而已。

    不过,想直接用圣旨压他点头同意。

    这样的事,莫说别人觉得荒唐,就是楚帝这会看着眼前表情恒定不变的脸,心里也陡生荒唐之感。

    楚离歌当然不会直接反驳他这旨意,倒不是忌讳他是高高在上的天子,而是想及旁边这跪地的少女,好歹是慕晓枫看重的人,他总要给她留那么一两分情面。

    眉梢轻轻一动,那风华潋滟的脸庞除了波澜不惊外,再没有一丝情绪波动,“陛下厚爱,臣原本不敢不从。”

    闻言,跪地的少女嘴角狠狠的抽了抽。

    这人到底是多不在意,才会连动脑想句话都不愿意。竟然就捡她刚才现成的来应付,摇了摇头,就听得楚离歌又冷淡道,“不过臣曾在亡母跟前立下誓言,一日未前往封地便一日不成婚。”

    皇后冷艳的面容微微现了一丝难见的裂痕,楚帝脸色却隐隐有些泛黑。

    忍了忍,却终无法压下心头火气,楚帝瞪着他,寒着脸冷斥道,“简直胡闹。”

    楚离歌不为所动,如画眉目依旧波澜不惊的冷漠,“臣倒是想更改誓言,就是苦于没有办法令亡母起死回生。”

    他淡然斜了楚帝一眼,神色冷淡,然冰凉的语气却漾出浓浓挑衅味道,“若是陛下有此异能,还请陛下不吝降福。”

    楚帝咬了咬牙,好半晌,顾忌着满殿是人,才没有恼怒破口大骂他胡说八道。

    楚离歌对他的怒火仿佛浑然不觉一般,目光斜斜睨过去,淡淡一扫,却落在旁边皇后冷艳高贵的面容上。

    又道,“陛下日理万机难有余暇,皇后娘娘与陛下夫妻一体,想必这异能福泽皆非我等能及,还请娘娘不吝赐福,让臣等沐浴陛下与娘娘圣恩。”

    听听,什么叫巧舌如簧?

    君莫问几乎完全怔住了,她从来没有设想过高冷孤傲的冰山殿下滔滔不绝起来,原是这般让人不敢领教。

    见识过这人非凡的毒舌能力之后,君莫问忽然有种千帆过尽的感觉。

    原来,这位殿下还是冷冷挑挑眼角抬抬手不言不语的寡言模样更让人觉得可亲一些。

    君莫问惊诧于离王殿下诡辩的口舌之能,其余人则全傻乎乎的带着震惊的眼角余光瞄向那对人间尊贵父子。

    皇后长眉轻蹙,面无表情的看了看他,冷淡道,“离王口舌辩才实令人惊叹,不过这鬼神之道乃无稽妖惑,离王听过便算了。”

    “至于本宫,”她略略停顿,眼角往楚帝瞥了下,“与陛下自是夫妻一体。”

    她说这话明明是对着楚离歌,可说着说着,目光却让人明显感觉出来有意无意落在了君莫问身上。

    “还请张小姐谢恩领旨吧。”

    说罢,她半垂长睫瞟过君莫问膝下,言下之意:你已经跪得够久的了。

    楚帝似乎十分满意皇后出面将楚离歌这挑刺的行为揽过去,当下也缓缓点头,看着君莫问,目光似平淡悠远。实则,威压深深,“嗯,皇后说得对,鬼神一说纯属无稽;大伙听过便算了,张小姐你赶紧的谢恩领旨。”

    君莫问心头隐隐涌了怒意,上面这两人是南楚身份最贵重的一双男女,可也不能因为这样,就专挑她这个弱女子来捏吧?

    不敢硬逼楚离歌,就逼她这个软杮子?

    “鬼神之道虽说无常,但往昔誓言却不能因为时间流逝而存心模糊。”楚离歌声音冷冷淡淡,可这语气却不卑不亢,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

    他居然还难得的眼角掠过君莫问,又道,“况陛下也知张小姐眼下韶华正好,她又正好在这美好的年纪有心仪对象。”

    “不管陛下有没有成人之美,臣却不敢耽搁张小姐如花青春。”

    横竖总结起来就是一句话:人家姑娘有心上人,趁着现在年轻嫁给心上人;他守他的誓言,与她两不相干正好。

    楚帝脸色阴了阴,几番隐忍,才没有怒而拍案。

    这小子,张家千金多优秀的姑娘,能文能武容貌家世品性脾气,哪一样都是拔尖的,这臭小子怎么就如此不识好歹,非要抬出什么旧日誓言跟他作对。

    他冷冷哼了哼,干脆扭过头懒得再看那张碍眼的脸,转而灼灼幽深的盯着跪地少女,面无表情之余,两眼透着沉沉威逼道,“张小姐,请谢恩领旨吧。”

    君莫问心里暗暗哀嚎一声,敢情这皇帝也怕冰山殿下,专挑她这个软杮子来捏呢。

    对这横空出世的什么赐婚圣旨,她心里千万个不情愿,可是不情愿又有什么办法呢?

    她既没有楚离歌那样强硬的身份,也没有那样容忍她挑衅的皇帝老爹撑腰。

    眉头紧了紧,她暗下咬了咬牙,才缓缓埋首叩头谢恩,“臣女谢陛下隆恩。”

    明明不情愿的事情,还要她做出千恩万谢的感激姿态,光是想想,君莫问心里就觉得无比膈应堵闷。

    总算有个识时务的。

    听闻少女琳琅如珠玉一般清脆的声音响了起来,楚帝那阴沉泛黑的俊脸总算缓和了几分。甚至还含了一缕淡淡笑意朝君莫问看过去,“好,张小姐平身吧。”

    君莫问焉焉的转身回座位去了,楚帝逼迫她接了圣旨,似乎心情就突然变得极好一样。

    “说起孝道,”他大手一挥,将殿前碍眼的离王殿下挥退下去,眼角抬起,远远盯住了慕天达,“慕尚书家中千金的品行才令人钦佩。”

    众人愕然,楚离歌脚步微顿,斜眼不动声色打量了皇后一眼,心头立时冷笑阵阵。

    这个老妖婆,最近清闲过头,频频在这作妖了。

    慕天达有些尴尬的朝楚帝拱了拱手,谦恭道,“陛下过奖。”

    楚帝笑了笑,嘴角往上扬着,转眼之间,仿佛刚才的剑拔弩张都不复存在,“朕听闻慕夫人去世之后,令千金悲痛难以自持,也跟着病倒了。”

    像这种臣子家务小事,实在不宜拿出大庭广众之下讨论。更何况楚帝一国之君的尊贵身份,这样惋惜遗憾感慨的语气讨论这种事,实在在让人感觉有些不伦不类。

    不过楚帝本人似乎并没有这个自觉,或许他有这个意识,却为了达到某个目的,而故意忽略。

    楚离歌已然回到他的席位,眼角默默打量着楚帝旁边那雍容华贵冷艳的女人,心思在飞快转动着。

    就知道这个女人一旦出手,一定会连环而来,不容他多作思考。

    先用身份逼了君莫问接下赐婚圣旨,那么接下来,这个老妖婆还想出什么招?

    对于这赐婚,不管君莫问有没有接下,那也与他无关。他不肯娶,难道张家还敢强硬塞人不成?

    所以略一思索,楚离歌便知道这场赐婚只是开端。

    孝心有嘉?令人赞许?

    楚离歌还在飞快思考,就听得楚帝那沉肃威严又难窥真意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宏亮的响了起来。